於是,利歐又加大油門。

布爾高從車外閃過。他是什麼時候到過這兒呢?一年之前……當時,他和妻子坐在一個啤酒花園裏,栗樹的蠟燭形的花閃閃發光,維拉的那雙綠色的眼睛在陽光下愉快地閃爍。

“文獻裏有許多病例……”揚-赫爾措克博士之所以搜集它們,目的是向他的朋友迪特證明,甚至艾滋病感染者也有存活的希望。隻是當時他再也找不到他的朋友迪特了。此人瞞著赫爾措克,登上了利歐的車子,坐在司機副手的座位上,會意地微笑著。當然,利歐突然感到一種非常確切的親近感。他並沒有因為迪特坐在他的身邊而感到無名的恐懼。相反,有這樣一個曾經感染上艾滋病毒、遭受過痛苦並且克服了痛苦的人在他的身旁,他倍感親切。顯然,迪特-萊斯納爾也曾開車飛快地駛過這些街道,心裏隻有一個念頭:把這破舊的汽車撞到下一棵樹上,把它撞到那兒的橋墩上。可是,萊斯納爾畢竟還有一個妻子和一個孩子。

“為什麼,迪特?你為什麼要這樣做?難道要我告訴你嗎?我認為這是錯誤的決定。錯誤不僅會是可怕的,而且會是非常愚蠢的。”

“你要是我的話,你會怎麼做呢?”

“我不知道,迪特。我的確不知道。”

“你到底知道什麼呢?”

“什麼也不知道。”

“不,你知道。你知道你害怕。”

“根本沒有那回事兒。”

“可是你的確害怕!而且它又來了。它撲上去卡你的脖子……它要把你壓碎。然後你就化為烏有。然後你還隻知道一點:這世界瘋了。”

“可是你為什麼不考慮考慮你的妻子?”

“你幹嗎不談我的孩子?你為何隻提她?”

“因為我沒有孩子。”

“這可真好。你沒有孩子,我真為你高興。可是,正因為你沒有孩子,你永遠也無法理解我。也許你是對的:這不會有好下場。可是,我不願撇下我的孩子,也不願撇下我的妻子。我不願撇下她們,讓她們孤苦伶仃地生活在這瘋狂的世界上。你知道,我為此付出了多麼大的代價……”

利歐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於是他再次說:“你知道,我為此付出了多麼大的代價?你知道嗎?對於這種想法,即你已經傳染了她們,你已經傳染了她們母女,你打算做些什麼呢?告訴我吧,對此你打算做些什麼呢?”

高速公路。帶狀的混凝土公路的上方,像是露出了維拉那蒼白的臉。維拉,維拉!

利歐的汽車駛過一道道彎和一個又一個的斜坡。突然,他前麵又出現了一輛車子。在最後的時刻,利歐的保時捷車又放慢速度了。

利歐繼續朝前疾駛,不停地加大油門。馬達在歌唱。這是一首充滿仇恨、充滿極端可怕的仇恨的歌……

當利歐走進主編辦公室的時候,奧爾森恰好在穿他那件舊的駝絨茄克。他穿得很費力,利歐幫他,一邊再一次打量已經磨損的衣領和同樣磨得光滑的袖子。這胖子讓人在雙時的地方縫上了橢圓形的皮補丁。他已經兩次離婚,換過四家出版社——他可以和一切分手,就是不願舍棄他的這些破衣爛衫。自從利歐認識他以來,他一直穿著那件茄克和那雙結實的寬底鞋子。

主編轉過身來,用他那雙閃閃發光的藍眼睛注視著利歐:“聽著,利歐,我的姑娘們有沒有告訴你,我得離開這裏?我要去南德意誌出版社。反正,我現在去那兒已經誤點了。事情關係到我們報社的經營,我們將損失幾百萬馬克。7樓的那個老瘋子馬勒爾再也無法平靜下來。而這時你卻來了……”

“是的,這個時候我來了。”

“那好吧。你既然已經來了,那麼,你的手稿在何處?”

“事情是這樣的——我沒有手稿。”

“你說什麼?!”

“我剛才已經說了,我沒有手稿,厄瓦爾特。”

奧爾森把時支撐在他的辦公桌上。他臉上的那兩隻像射擊孔一樣的眼睛,突然變成圓形的窟窿,從中噴出絕望的目光。“這個時候你也來湊熱鬧?看樣子我們報社裏全是些瘋子。這叫什麼報社?這簡直是一爿破爛小店!你說這些廢話的目的是什麼?難道你還要叫我自己寫不成?”

“米勒會替我寫的。反正米勒是學醫的,對這些問題他非常精通。另外,他的文章也寫得不錯。”

厄瓦爾特-奧爾森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把他想要說的話暫時吞了下去。然後,他又開口說:“告訴我,你到底出了什麼事?”

“我需要度假,10天,或14天。然後我得作出決斷……”

“真的嗎?休假之後你將作出決斷?這真是妙極了!這真是妙不可言!你已經接觸到這樁討厭的事,而現在你想讓我和我們的報紙背上這個包袱。要麼我應該有怎樣的看法呢?”

“隨你的便。”

“隨我的便?”

看樣子奧爾森走路有些困難,因為他把他的安樂椅拉到自己身旁,然後躺倒在裏麵。他那肥胖的肚子上下起伏,雙手交叉著放在它的上麵,仿佛他得緊緊地抓住它。

“出了什麼事,利歐?”

利歐喜歡奧爾森,打從他那時走進這間辦公室起,他就一直喜歡他。他們曾友好相處,合作得非常好。但這並不是他喜歡他的真正原因,這裏有另外的原因。也許,他曾希望有像奧爾森這樣的一位父親,一位值得他欽佩的良師益友。他不僅把奧爾森看作一名記者,而且把他看作可以向他請教一切問題的人。奧爾森知識淵博,隨時都能對利歐提出的問題作出恰如其分的回答。還有另外的原因:奧爾森雖然很胖,玩世不恭,動不動就粗聲粗氣地罵人,但在這一切後麵卻隱藏著一顆多愁善感的心。

可是現在,他那善感的心似乎消失了。

“我再說一遍,利歐。你怎麼啦?你是不是瘋了,怎麼會說出這麼一番話呢?”

於是利歐告訴他自己出了什麼事。

奧爾森猛地向後靠。他右嘴角上的某個地方自動地出現一小塊肌肉,把他那圓圓的臉變成一副充滿驚愕和驚慌失措的怪相。“這……這真是難以置信,利歐!這不會是真的!”

“我也曾這樣說,在這整段時間裏我一直為自己默默地祈禱。我現在還在祈禱。”

“我的天哪,利歐……”他舉起手臂,好像他想抓住利歐的手,可是他們之間的距離太大。“既然這樣,現在該怎麼辦呢?”利歐還從來沒有聽到過奧爾森這樣輕聲地說話。“你打算做些什麼?”

“我最遲在8天以後告訴你,厄瓦爾特。我一旦知道檢查結果,就來告訴你。”

“啊,真倒楣,利歐!”

“是呀,”他點點頭,“真倒楣……”

然後他朝門走去,並隨手把它拉上,頭也不回地走了。

在慕尼黑的英國公園裏,有許許多多的孩子。利歐問自己,所有這些孩子是從哪裏來的。現在甚至還不到12點,在這個時候,他們本該坐在學校裏的。可是,他們喊叫,奔跑,踢足球或全神貫注地忙他們自己的事。領養老金的人們從他身旁走過。他們走路時腳尖似乎不斷地在尋找看不見的石頭和小樹樁。有些家庭婦女,為了抄近路而穿過英國公園。她們手裏緊握購物袋,心裏想著家裏的廚灶。那些有成就的人,手裏拎著小公文箱,總是急急忙忙的。其他的人是些失業者,他們擁有這世界的所有時間,壓根兒不知道他們在這裏的樹下究竟該做些什麼。也有一些大學生,此外,還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