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滿庫人聰明,也識得些字,又跑過碼頭做過生意,兩年後便得到提拔,做了一個小工頭。再過兩年,馬漢成來到織布局做總辦。馬漢成走的是捐班一路。先是花錢捐了個候補知縣,分發湖北。幹了幾年,他看官場出息不大,而洋務局廠倒是油水不少,便又走武昌知府的路子,多方輾轉,終於坐上了織布局的第一把交椅。馬漢成是從官場中走出來的人,來到織布局不久,便發現李滿庫奇貨可居,立即把他提拔到材料處,先讓他做個副職,查看查看。李滿庫見馬總辦將他安排在人人垂涎的肥缺上,心裏感激莫名,遂對馬漢成百般恭順,鞍前馬後拚死效力。
馬漢成凡與各級衙門各方商人洽淡重要生意時,總是將李滿庫帶在身邊,特意向客人鄭重介紹這是張製台的小舅子,張製台如何如何喜歡他、器重他等等。這種時候,織布局的生意便往往談得融洽順利:衙門會行方便,商人會讓折扣。生意談好後,他們還會得到額外的好處。至於平日,李滿庫的家裏常常會有陌生人來拜訪,大包小包進門,點頭哈腰出去。這些人絕大多數是來求李老爺買他們的材料,也有的是來求他在張製台麵前說幾句說,再憑這幾句話去達到他們各自的目的。這時的李滿庫終於看清了自己的價值,他要充分地利用這種價值來為自己謀取實實在在的利益。在織布局混上六七年,年屆而立的李滿庫已經完全成熟了。
他一麵自覺地張揚自我,一麵更緊跟馬漢成,很快便被提升為材料處的主辦,執掌支配整個織布局各種生產材料的大權。
他自己從局裏提拔幾個貼心兄弟進材料處,又從晉北老家調來兩個遠房親戚,安置在身邊。織布局的材料處,成了李滿庫一手控製的獨立王國。掌了大權的李主辦錢財滾滾而來。先是買豪宅,接下來買小妾,後又瞞著妻妾置外室尋花問柳,完全過的是花天酒地、紙醉金迷的生活,不僅與過去的山西農夫的景況判若霄壤,就是比起他的湖北洋務創始人的姐夫來,也不知要瀟灑舒服多少倍!
馬漢成不但重用李滿庫,以便利用張之洞這塊金字招牌為自己服務,同時又巴結荊州將軍壽貴,希圖依靠這個正白旗的滿洲大員來打通各方關節。壽貴有個堂侄名叫壽安。壽安讀書不成,習武不就,卻看中洋務局廠。壽貴通過馬漢成將他安排進了織布局。沒有多久,壽安便做了售銷處的主辦。織布局有一進一出兩個肥缺,進的是材料處,出的便是售銷處。生產出來的布匹都要由售銷處賣出去,其中的油水比起材料處來還要大。這壽安原本就是一個紈袴子弟,自己腰包裏有了大錢,便更是不安本分了。
李滿庫與壽安多年來相安無事,半年前卻為漢口惜花院裏的一個妓女鬧翻了臉。惜花院裏有一個名叫杏花的妓女,人長得漂亮又伶俐,一出道便受到嫖客們的格外喜愛。李滿庫和壽安也同時喜愛上了杏花。因為爭風吃醋,兩人開始鬧起矛盾來。後來,為防止李滿庫染指,壽安將杏花包月。在他包的這個月裏,別的客人杏花都不能接待,李滿庫也自然不能再進杏花的房,心裏又恨又癢。一月滿後,李滿庫遂以高於壽安一倍的價,與惜花院的鴇母談妥,將杏花包年。也就是說,一年內杏花再也不能接待包括壽安在內的其他客人。這下惹惱了荊州將軍的侄公子。他本早已得知李滿庫的一些貪汙影子,遂公報私仇,趁著張之洞不在武昌的時候向署督端方告了一狀,恰好為急於尋找缺口的端方所利用,遂全力以赴地查起這個案子來。
李滿庫在張之洞的麵前痛哭流涕地交代了這一切後,跪在地上說:“請求大人千萬放我過這一關,我今後一定洗心革麵改邪歸正。我其實沒有貪汙十多萬兩銀子,這是端方一夥有意陷害。我老實向大人坦白,我是貪汙了織布局裏的銀子,但決不會超過三萬,我願意全部賠清。我的銀子都是別人自願送給我的,不是我有心貪汙得的。壽安隻會比我貪汙得更多,端方不查他,這說明端方打我不是目的,他打擊的是您!”
張之洞氣呼呼地踢了他一腳,罵道:“你這個不成器的混賬東西,我恨不得一刀殺了你!你滾吧,我不想見到你了。”
一連幾天,為李滿庫說情的人絡繹不絕地來到張之洞的麵前:先是佩玉懇求網開一麵,繼而大根也勸四叔不要大動幹戈,最後連環兒也吹起枕頭風來,說家醜不可外揚,保護滿庫過關,其實也是保全張府的體麵。到了第三天,梁鼎芬悄悄地來見,轉告端方的話:現已得知滿庫是受壽安的誣陷,好在織布局的案子並未結案,也沒有上奏朝廷,一切都可以從頭來,不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方方麵麵都好過得去;至於上次所交的那包檔案,一把火燒掉算了,就當沒有這回事一樣。梁鼎芬特別強調,這是他找端方推心置腹商談了很久後,端方才接受的方案。這既為李滿庫好,也為織布局好,更是為香帥和整個湖北的洋務事業好。
端方、梁鼎芬的這個新方案讓張之洞動了心。這是官場上慣常用的彌縫補漏手法:官官相護,互為遮掩,今日為別人保了臉麵,來日也替自己預留一條後路。數千年來中國官場綱紀的紊亂敗壞,其源半出於此。
當年的清流中堅悟到了這一層,立刻斷然否決這個方案。他心裏恨恨地想:假若自己不回武昌,端方的這個方案便絕對不會出來。為什麼查了近半年的案子,都不曉得是壽安的誣陷,這短短的幾天,便一下子查明了真相,豈非咄咄怪事?這中間的用心豈不昭然若揭!前幾天剛剛萌發的對端方的體諒之情,被這個方案掃蕩得差不多了。
如此看來,應當把織布局的這個貪汙案公事公辦,全權委托給武昌知府衙門,公開審理,秉公辦事。馬漢成貪汙了多少銀子,李滿庫、壽安等人貪汙了多少銀子,全部公開,然後再根據大清律來處置,或賠款,或坐班房,或流放充軍,全都交給湖北各衙門去辦,再上報朝廷,自己一點都不插手,徹底回避。然則,這樣做又是不是最為妥當的呢?張之洞一時拿不定主意,叫陳衍過來商量。
陳衍將尖下巴上的幾根疏稀短須摸了好半天工夫,才緩緩地說出自己的看法:“以卑職之見,彌縫過巧,易授人以柄,何況此事雖未奏報太後皇上,但已傳到京師上層,慶王和鹿中堂等人都已知道,一旦得知織布局什麼事都沒有,難免心中作疑,腹裏有香帥護短之譏,卑職以為不妥。”
張之洞點點頭:“你的看法與我相吻合。”
得到鼓勵後,陳衍的興致更高了:“以卑職之見,回避更不妥,倘若將此事全權委托給武昌知府辦理,結案後向社會全盤公開,如此辦,卑職看來,有三不當。”
“有哪三不當,你詳細說說。”
張之洞對這位人幕甚晚的詩人兼理財家一向刮目相看,很重視他的意見。
“武昌程知府,並不是一個精明的人,人品官品也不足稱道。他或是被表象所迷惑,不能究根尋底,弄清案子原委;或是接受別人的賄賂而有意將水蹚渾。這兩者都有可能最終辜負香帥的期望。這是一不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