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夏天以來,中國政壇與天地間的氣候一樣,其熱度也在一天比一天地增高提升,而且遠比氣溫的升高更使人感到熾熱。它炙烤的不是人的身體,而是人的心靈。有兩條主線在明顯地貫穿著。
一是辦事。這期間所辦的大事有:飭盛宣懷克日興工趕辦蘆漢鐵路,開京師大學堂,廢除科考中的五言八韻詩,改各省省會之大書院為高等學堂,府城之書院為中等學堂,州縣之書院為小學堂,各類學校均兼學中西,開經濟特科,廢除朝考,取士以實學為主,不憑楷法,在京師設礦務、鐵路、工商總局,裁詹事府、通政司、光祿寺、鴻臚寺、大理寺、太仆寺等衙門,撤湖北、廣東、雲南三省巡撫及東河總督。又各省同知、通判等中無地方之責者,亦均著裁汰。
二為用人。緊跟著康有為、黃遵憲、譚嗣同之後,梁啟超也被賞六品卿銜,辦理譯書局事務。過幾天,又放黃遵憲以三品京堂候補出使日本大臣。又召見楊銳、劉光第等人,獎其關心時政,勉其為新政效力。同時,王文韶奉調進京任戶部尚書,入軍機、總署,榮祿拜文淵閣大學士,授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
這些人事任命都以光緒的名義頒發,但知曉內情的人則明白,榮祿、王文韶是太後的人,他們的新職實出於太後的安排,且至關重要。康、梁、譚、黃、楊、劉等人,才是皇上提拔的新進,這些人均年輕位卑,在朝中毫無根基,於大局似無甚影響。
榮、王是久負重任的老臣,雖居要職,亦不意外。康、梁、譚、楊雖驟進,但品銜低微。故這些人事的變動,並未引起人們太大的驚詫。
直到有一天,禮部六位堂官全部被撤和譚嗣同、楊銳、林旭、劉光第進入軍機,這才引起朝廷內外的大震動。
事情是這樣的。
禮部主事王照是個主張變革的激進者,對皇上詔定維新很是擁護,遵照皇上的諭旨,上書言事。他建議皇上學習俄皇彼得大帝出訪外洋,以開擴眼界,增廣見聞,第一次可去近鄰東洋日本。王照請禮部尚書懷塔布、許寶騤代為呈遞。但懷塔布、許寶騤認為王照的建議太駭人聽聞,拒絕代遞。王照大為不滿,指責兩尚書違背聖旨。但禮部四位滿漢侍郎也都不願為王照代勞,於是王照徑直向內奏事處投遞。光緒得知此事後,對禮部堂官公然無視他的聖旨勃然大怒。光緒從禮部所發生的事情看出問題的嚴重性。這種嚴重性不僅在禮部,在其它各部各衙門中也都同樣存在著,即年邁位高的官員普遍對維新變法冷淡抵觸。這些被康有為指為老朽的官員,既害怕變動將會對他們的既得利益構成威脅,又缺乏新知而不能夠應付新的局麵。“老朽”已成了維新道路上的大障礙。而這些“障礙”,又都絲毫不以為自己是障礙,反而以中流砥柱自居。他們要屹立在險灘急流之中,捍衛祖宗家法,維護千年傳統。他們還結為同夥相互標榜,彙成一股強大的勢力。今天在禮部出現抗旨,明天有可能在吏部出現違命。必須對禮部之事進行嚴處,才有可能挫一挫那些“老朽”的囂張氣焰,收取殺一做百的效應。想到這裏,光緒狠下心來,第一次威嚴而果斷地行使他的皇帝之權:將禮部滿漢兩尚書四侍郎全部罷免,授裕祿及梁啟超的妻兄李端棻等六人為新的禮部堂官。又賞王照三品頂戴,以示激勸。
諭旨頒下,闔朝震驚。就在文武百官尚在議論紛紛的時候,另一道諭旨又令人目瞪口呆:賞楊銳、劉光第、林旭、譚嗣同四品卿銜,在軍機章京上行走,參預新政事宜。
在光緒心裏,這是他謀畫已久的事了。俄國、日本變政經曆的啟示,康有為折子奏對時的多次提議,使得光緒很清楚地明白吐故納新、以新代舊的重要性:要行新政,必用新人。
隻是他對故舊一時下不了這個決心,同時,也要對新人予以考查。禮部事件促使他不再猶豫了,他終於作出詔定國是以來最招議論的兩大決定。
禮部這些日子來,幾乎是水沸湯滾,沒有寧日。正藍旗出身的懷塔布暴跳如雷,在公堂上大罵一通王照後將鑲著瑪〓紅頂戴的傘形帽往案桌上重重一扔,怒火衝天地離開了禮部衙門。七十多歲白須銀發的許寶騤則不露聲色,默默地帶著兩個仆人收拾了半天後,抱拳與各司郎中、員外郎一一告別。王照上前與他搭訕。他將袖子一甩,眼睛瞧都不瞧一下,弄得王照十分尷尬。
其他四位滿漢侍郎或怒或怨,或激烈或平和,無不一肚子牢騷委屈。各司官員原本就是大部分站在堂官一邊的,讚成王照的隻是少數年輕不得誌的低級官員,再加上幾個因別的事情與堂官們有嫌隙的人。諭旨下達後,絕大多數都認為皇上對堂官們處置過苛,又嫉妒王照遷升的火速,於是禮部幾乎所有的官員都同情起一夜之間丟了烏紗帽的尚、侍來,王照反倒成了形影相吊的孤立者了。新上任的裕祿、李端棻等人麵對著這種情況,也不知如何辦。他們一家一家地前去安撫那些革員們,除開一向心胸寬闊的曾廣漢外,其他人都沒給他們好臉色看。來到懷塔布家,隻見大門緊閉,敲了半天的門後,懷塔布的兒子開了門,冷冰冰地隻說了一句“家父外出”,也不叫他們進門。裕祿、李端棻相互望了一眼,知道這是懷塔布拒絕見麵的托辭,但他們又不便強行進去,隻得告辭。
其實,懷塔布的兒子並沒有說謊,他真的外出了。罷官後的第二天,懷塔布就坐上津通鐵路火車,奔赴天津找他的親戚榮祿去了。
懷塔布的福晉瓜爾佳氏是榮祿的遠房姑媽,兩家一向往來親密。懷塔布去天津,一是想從榮祿那裏摸一摸底,二是想請榮祿幫幫忙。兩個人在書房裏密談大半夜後,榮祿給懷塔布出了個主意。
第二天,榮祿和懷塔布同車回到北京。抵京後懷塔布回家,榮祿徑直赴頤和園謁見慈禧。
榮祿來到樂壽堂時,慈禧剛睡完午覺醒來,聽說榮祿求見,便讓李蓮英出去親自帶他進殿。
“老佛爺這些天還好嗎?”見到李蓮英後,榮祿悄悄地問,順手將一張五百兩銀票塞進李蓮英的手裏。
李蓮英望著榮祿,滿臉綻開了笑容。他不說“謝”字,為的是怕身旁的宮女太監聽見,隻用特別的笑容來作答。
李蓮英的笑五花八門:真笑、假笑、冷笑、嘲笑等等。各類笑裏又分等級。接這種門房銀時,李蓮英是真笑。因為這種銀子既是合法收入,又來得容易,不要他付出什麼。這真笑裏分為三等:品銜高、銀票大的,他報以滿臉笑容,這是一等。品銜高、銀票居中或品銜居中、銀票大的,他報以點頭之笑,是二等。銀票在百兩之下,他頭不動隻是淺淺一笑,這是三等。
榮祿近日紅得發紫,炙手可熱,送的銀子又多,他給予列為一等的笑臉款待,然後,再悄悄向他透露太後這幾天的心思。他知道,太後的心思,這是包括皇上在內的凡謁見者都想得到的絕密消息,但李蓮英不輕易出售,哪怕是皇上,他也要權衡考慮,見機行事。
“老佛爺這兩天不大舒服。”李蓮英聲音低低地回答,“一是肚子疼的老毛病又犯了,吃得很少。二是為著禮部的事,老佛爺生氣皇上,說這大的事,都沒有向她稟報。”
這兩個不舒服的消息,對此刻的榮祿來說,都是聽了舒服的好消息。說話間,來到東便殿簾子外,李蓮英先進去片刻,接著便請榮祿進去。
因為是在頤和園,一切禮儀從簡,又加之是最受寵愛的大臣,行完君臣相見的常禮後,榮祿便被賞坐,靠近慈禧敘話。
“袁世凱的兵練得怎麼樣了?”慈禧問話的聲音明顯地表示出中氣不足,李蓮英提供的絕密消息是準確的。
“回稟老佛爺,袁世凱的兵練得不錯。”榮祿答,“他請了不少德國軍官在做教頭,德國陸軍是世界上最強的軍隊。”
慈禧又問:“董福祥的甘軍和聶士成的武衛軍的行程如何?”
上個月,慈禧命令剛接任直隸總督、北洋大臣的榮祿速調甘肅提督董福祥和直隸提督聶士成的軍隊來京郊駐紮,並把九月份偕皇帝去天津閱兵的事告訴他,要他早作準備。
榮祿答:“聶士成的武衛軍,昨日已抵達正定府,董福祥甘軍前天到達山西大同府。奴才命令董、聶八月初務必趕到天津,屆時奴才親自監督訓練,九月中旬與袁世凱的新建陸軍一道接受老佛爺和皇上的檢閱。”
“嗯!”慈禧點點頭,沒有再問下去。
這一問一答說的都是調兵的事,使一向祥和的樂壽堂東便殿充滿幹戈之氣。此時片刻的寂靜,又使得幹戈氣氛更凝重。不知怎麼的,久為西安將軍的榮祿都覺得有一絲不安,他需要緩和這種氣氛,更需要達到他此次進園子的目的。
“老佛爺近來聖體安康否?奴才這次從天津趕來,特向老佛爺貢獻一味治腹脹的良藥。”
慈禧多年來患有消化不良的毛病,這是榮祿早已知道的。從李蓮英口裏得知慈禧近日又鬧肚子疼時,他暗自慶幸遇上了好時機。
“你有什麼好藥,我這兩日正不舒暢哩!”
慈禧說著,下意識地用手捂了一下腹部。
榮祿按昨天與懷塔布商議好的話說著:“奴才內人這兩三年來也常腹脹氣滯,遍尋名醫均不能根除。半年前,奴才的一個遠房姑媽來到奴才家,見內人病又犯了,便趕緊叫人去她家取來藥方,內人連服一個月,至今未再複發。奴才知老佛爺也有點這樣的小毛病,便想到要把這個藥方貢獻給老佛爺。”
“難為了你的一片心意。”慈禧聽了榮祿的這番話後不禁感歎起來,心裏想,自己一手帶大的皇帝和自己的親侄女皇後,從來都沒有想到的事,這個五大三粗的男子漢卻惦記在心裏,難得!她的語氣立馬變得溫婉起來:“是個什麼樣的藥方,好找嗎?”
榮祿笑道:“說起來很簡單,不過是一把陳年老米粉末,隻是製作上與人不同罷了。”
“你的姑媽家在哪裏,姑爹是做什麼的?”
慈禧顯然對此很有興趣。
“奴才的姑媽長住京師,姑爹便是禮部尚書懷塔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