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四若康有為能為我張之洞所用,豈不更妙(2 / 3)

但朝廷中也有不少王公大臣對這些事大為不滿。他們認為在京師結會辦報,其居心難以測度,宜嚴加監視防範。一批庸員俗吏也對此看不順眼,攻擊指責聲時時不斷。有人擔心節外生枝,勸康有為離開京師,暫避風頭。康有為也意識到京師阻力太大,又一時難以成事,而中外交通的重要碼頭上海,其環境相對來說較寬鬆些。於是康有為以創辦強學會上海分會為由,離開北京南下。

上海是兩江所轄之地,署理江督張之洞,正以興辦洋務實業的巨大成就,隱然取代李鴻章成為天下督撫的首領,深受慈禧、光緒賞識。康有為也看中了張之洞。他想:若是取得張之洞的支持,不僅對在上海辦強學會有好處,而且對今後的維新事業也都大有好處。不過,康有為聽不少人說張之洞不好打交道,架子大脾氣乖張,又自視甚高瞧不起人。說不定他根本就拒絕接見,即便是勉強接見了,也可能以一種居高臨下盛氣淩人的態度,或是斥責,或是奚落,就像他對待許多有所幹求的謁見者那樣。同樣心高氣傲的康有為,最為忍受不了別人的輕蔑。猶豫了好幾天,康有為以大丈夫能伸能屈為勉勵,丟開一切顧慮,毅然又從上海北上來到江寧。

到了江寧城後,他沒有向總督衙門投書求見,而是先去拜訪官場士林中的朋友,從那裏得知仁梃落水身亡及張之洞近來心情鬱悶的信息。他暗思這次來的真不是時候,打算再住兩三天便回上海去,過了冬天後再說。前天下午,他去拜訪名翰林鍾山書院主講蒯光典,恰逢陳衍也在座,三人洽談甚歡。蒯光典和陳衍賞識康有為的才華,同情他的維新變法主張,表示遇有機會,一定將他引見給張之洞。康有為於山窮水盡中看到了柳暗花明,頗為欣慰。

今天一早起來,康有為覺得心情頓時輕鬆起來,便對隨侍來江寧的學生徐勤說:“我去莫愁湖逛逛,你今天不要出去,就等在客棧,若書院方麵有消息,你到莫愁湖找我。”

這時康有為正信步向湖畔的一座古建築走去。這是一座二層五間的樓房,來到近處,院牆正門頂額上的三個大字迎麵撲來:勝棋樓。在正門與樓房之間的庭院裏,有一張方形石桌,桌麵鐫刻著一幅棋盤,方桌四周有四個石凳。康有為走進樓房的一樓正廳,對麵的牆上高懸著一幅人物畫像。此人麵容威嚴,身軀壯偉,身穿團花金粉王袍,頭上戴一頂黑色烏紗帽,帽子左右有兩個向外延伸的附加物,酷似蜻蜓的翅膀。畫像右上角有一行字:大明中山王徐達。這裏有著一個廣為人知的著名故事。

徐達與朱元璋本是從小要好的窮苦放牛娃,後來一同投軍。徐達英勇善戰,又對朱元璋忠心耿耿,終於輔佐朱元璋做了大明王朝的天子,他自己也成了開國元勳,拜丞相封魏國公。有一次,朱元璋和徐達一道來到莫愁湖遊玩。遊覽途中,在湖畔一座宋代傳下來的樓房邊稍事休息。朱、徐都酷愛下棋。小時作牧童時,便常在山坡田頭下著玩,以一捆柴或一個雀蛋做賭注。朱元璋一時興起,邀徐達下棋,徐達問以何物作賭注。朱元璋說,以這座樓房,誰贏歸誰。徐達笑道,到底是做了皇帝,口氣大了,這座樓房不知可以換多少個雀蛋。朱元璋不以為忤,哈哈大笑。

一局下來,朱元璋輸了,這座樓房便歸徐達所有。徐達死後追封為中山王,徐氏後人便以此地為中山王的祭祀之地,將此樓改名為勝棋樓,以紀念當初君臣相得的這段佳話。

康有為久久地凝視著徐達的畫像,想像著五百年前那場莫愁湖畔的君臣博弈的歡樂情景。誌在天下的維新派領袖完全陶醉於其間了。他多麼希望今上就是明太祖,而自己就是那輔佐帝業的中山王啊!到大功告成的時候,君臣之間也來個圍棋賭墅,留一段美談長留後世子孫!

正在凝神遐想之際,徐勤氣喘籲籲地跑了過來:“老師,鍾山書院的陳先生打發人來說,下午一點去督署見張製台,十二點正,他派轎子來客棧接你。現在已十點半了,趕快回去吧。”

馬上就可以見到赫赫有名的張大帥了,康有為歡喜之中不免夾雜著一絲兒緊張:這場“遊說”二人戲該如何上演呢?“說大人則藐之”,康有為想起亞聖孟軻的名言,頓時增添了勇氣。他拉著徐勤的手,興奮地說:“我們趕快回客棧吃午飯!”

剛吃完飯,鍾山書院的轎子便來了。因為是進的製台衙門,康有為不便帶徐勤同去,便一人登上轎子,來到衙門口,陳衍的青布小轎早已停在那裏了。二人在門房的導引下,來到兩江總督西花園附近的花廳。花廳周圍植有花木,築有太湖石假山。廳堂隻有簷頂,沒有門窗,正因為沒有隔離,它於是與花木山石相倚相偎,融為一體。在這座花廳裏,天王洪秀全曾經會見過他的戰友袍澤,毅勇侯曾國藩也曾與他的幕僚們高談闊論過。這段時間,則成了張之洞午飯後稍事休憩的場所。陳衍和康有為落座不久,便見從對麵鵝卵石鋪就的小徑轉彎處,迤邐走來一隊人。陳衍指著走在前麵的第一人說,那就是張大帥。康有為瞪大著眼睛看去:那人矮矮小小的,臉瘦長,滿嘴大胡子,身上穿的是一件舊灰布薄棉長袍,顯得隨意草率。走路的步伐似乎有點不太平穩,一腳高一腳低的。康有為沒有想到,威名赫赫的張大帥,竟是這樣一個不起眼的小老頭!他有點不明白,為什麼要那麼多的人跟著,一次隨隨便便的消閑式的聊天,也要擺如此大的排場麼?

張之洞一行將進花廳時,陳衍扯了扯康有為的衣角。他自己先站起,隨即也便把康有為帶了起來。待張之洞在早已擺好的太師椅上坐定後,陳衍走前一步,深深地作了一揖說:“卑職陳衍帶工部主事康有為前來參見大帥!”

說罷拿眼睛瞟了瞟康有為,隻見康有為緩緩地抬起手,向張之洞拱了拱,腰杆也隻微微地向前彎了彎。

張之洞沒有理睬陳衍,將康有為仔細地盯了一眼。就在這個時候,康有為發現張之洞的所有隨從都用一種異樣的眼光在過細地打量他。他見慣了這種場麵,神態自若地接受各色眼光的審查。

“啊,你就是康有為,大名鼎鼎啦!坐下吧!”

張之洞指了指康有為身邊的空凳子,又指了指周圍的人說:“他們都是衙門裏的官員和幕友們,聽說你這個大名人來了,大家都想見見,便一起來了。梁鼎芬說那年在廣州接待過你,那你們是熟人了。”

“康先生,還記得那年我們在粵海茶樓上喝茶嗎?”張之洞的話音剛落,梁鼎芬便笑著向康有為打招呼。這位兩湖書院山長兼督署總文案,對官場的興致更濃厚些。他已將書院的事全部委托給主講,自己跟著總督來到江寧,做起專職總文案來。

“記得,記得。”康有為也笑著接應。趁這個機會,他將四散在張之洞身邊的人掃了一眼,這批人中除梁鼎芬外,還有梁敦彥、辜鴻銘及專程從武進縣老家來看望老上司的革員趙茂昌等,當然這些人康有為一個也不認識。他的眼光在辜鴻銘的身上多停了一下,心裏想:聽說張之洞身邊有一個精通十國語言的奇人,是個中西混血兒,看這個人一副怪模怪樣的,多半就是他!

張之洞斜躺在棉墊靠椅上,一副憔悴無力的疲憊之態,望著康有為說:“聽說你對釋氏很有研究,說點禪家的事給我聽聽。”

為著要見張之洞,康有為將他的維新變法的主張和理論,最近這幾天又作了一番清理,以便清晰地向這位封疆大員表述,其它方麵的相關材料,他也做了充分的準備,但沒有料到正在全副心思做著入世事業的張之洞,卻對出世的佛家有如此興趣。而這方麵,他恰恰沒有準備,隻是在聽到徐勤轉達陳衍的話後,才匆匆想了想。

“回大帥,”康有為合著兩手在胸前拱了拱說,“有為年輕時隱居家鄉西樵山,曾對佛學有過接觸,實在地說,算不了研究。佛學博大精深,我僅略知皮毛而已。”

康有為生性好說大話,古往今來的學問在他的心目中占有大分量的也不多,但在佛學麵前,他的確有一種麵臨大海的感覺:無邊無涯,深不可測。

“不要你長篇大論地說內典學理,局外人說禪,或許正中肯綮。”張之洞並未接受他的謙虛。

康有為弄不清張之洞的用意,思忖著,一個當年給他以較深印象的故事浮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