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治平插話:“靳輔、陳潢之間的友誼,我也曾聽人說起過,的確令人感動。”
“這些年,我每每將你視為陳潢一類的人物,也願意做一個惜才愛才真誠待友的靳輔。隻是你一再拒絕舉薦,所以至今仍是一個布衣,這是我於你有虧之處。”
桑治平笑道:“這的確是我一再拒絕的。你不要有虧欠之感。”
“宦海多風波。即便像靳輔那樣一心為國的人,也遭人之害,連累了陳潢。我其實也時常有辭家歸裏的念頭,隻是身為疆吏不能自由而已。隻好硬著頭皮做下去,也不知哪天又會遇到一個徐致祥式的人出來跟我作對。你可以隨時退身,這就是你勝過我的地方。我同意你的選擇,隻是,我有兩個要求,你務必要接受。”
見張之洞已經允諾,桑治平有一種輕鬆感。他說:“你有什麼要求,隻管說,隻要我能做到,我會不遺餘力的。”
“第一,十多年來,你披肝瀝膽為我做了很多事,幫了很多忙,遠比別的幕友作的貢獻為大,但你一直並沒有比他們多拿銀子。前些年拿的是西席薪水,後些年也拿的一般幕友的薪水。為你請銜你不答應,為你加薪你不肯。你現在要回籍休養了,我送你五千兩銀子,請你一定要收下。”
“香濤兄,你的盛情我領了,但這五千兩銀子我不能收。”桑治平誠懇說,“十多年來,我的薪水已不低了,除日常開支外,尚有些結餘,以後的日子完全可以過得下去。再說,君子相交,以道義為重,我做你的幕友,原本是想借你的名位為國家和百姓做點事,並不在謀利。你也千萬莫以薪水少為歉。”
薦舉不受,似可理解,這白花花的銀子居然也不受,就未免有點太迂執了。這樣不要名利的迂執人,茫茫人世能有幾個?身為執掌名利的朝廷命官,對於伸手索求,甚至不擇手段索求名利的人,不能讓他得逞。而對於那些真為國家做事卻淡泊名利的人,也不能讓他受委屈。這才是頭腦明白的官員之所為。想到這裏,張之洞正容道:“仲子兄,你不忮不求,真令我欽服,但這五千兩銀子各有依據,你且聽我說清楚。首先,這其中兩千兩,不是送給你的,而是送給秋菱的。秋菱是你的娃娃親,也是我的兒女親家。她遇到這等喜事,我這個做親家的不能不有所表示。這兩千兩銀子是我的賀禮,給她置辦衣物的費用。你無權推辭。”
桑治平知道這是張之洞的隨機應變,但也確實不好拒絕,遂笑了笑,點了點頭。
“在你光緒十一年主掌幕府日常事務時,我要給你每月加二十兩銀子的薪水,你沒有同意,但我已命賬房,每月支出,給你存在南洋錢莊,此筆銀子連息錢在內共二千五百八十兩。第三,我兼署江督,朝廷給了我兼薪,你當然也應兼薪,這一年來的兼薪共計三百六十兩,這幾筆銀子加起總共四千九百四十兩,另外六十兩是我送你的路費。所有幕友回籍都有路費,你自然也不能例外。仲子兄,你說這五千兩銀子你是該收還是不該收?”
桑治平笑了笑說:“難為你一片好心。這樣吧,你把存錢莊的二千五百八十兩銀子依舊存著,算是我捐給幕府的銀子。今後若遇到哪位幕友有困難之事,需要銀子的話,你代我作主,或二百,或三百地送給他們,其餘的那二千四百二十兩銀子我收下。”
“好,好,就依著你吧!”張之洞苦笑著說,“第二,我想請你離開督署之後也不要息居林泉之間不問國事。你以旁觀者的身分冷眼觀看天下局勢,如有大事,請你隨時給我以指點。我給你十個有湖廣總督關防的火漆信函,這是我平時巡視各處隨身所帶的密函,你可以交給所在地的縣州以上的衙門,他們會連夜加快遞給我,不會誤事。這件事,請你務必不要推辭。”
桑治平凝神答道:“好,我接受了。隻要我認為應盡快告訴你什麼,我會動用這些寶貝的。”
“好!”張之洞說,“那我就先謝謝你了。你今後務必多多保重。”
“香濤兄,請你也務必要為國珍重。”桑治平深情地注視著這位因喪子而顯得更加憔悴蒼老的總督說,“你這幾個月來也明顯地老多了,你一身當五省重任,可謂朝廷的江南柱石,你千萬不能病倒。近來吃飯睡眠都還好嗎?”
“吃飯尚可,睡覺比以前差多了。這個把月來連午睡也不敢睡了。”
“為什麼?”
“中午一睡,夜裏就更難入眠。但中午若不睡,這一個時辰也不知怎麼打發,心裏總是鬱鬱悶悶的。”
桑治平突然間有了個主意:“假若有一個極博學又善言辭的人,每天中午到府裏來陪你說說話,幫你打發這一個時辰如何?”
張之洞說:“到哪裏去尋這樣的人!不瞞你說,我自離開京師外放這些年來,像潘祖蔭張佩綸那樣既博學又會說話的人還真沒遇到幾個。江寧附近有這樣的人嗎?”
“有。”桑治平想起一個人來。“鍾山書院有個教習,詩做得好,品詩更精當。有次我去書院看主講蒯光典,恰遇他也在。聽他與蒯光典談前賢今人的詩,頗有點咳唾成珠的味道。”
張之洞說:“鍾山書院還有這等人才,他叫什麼名字?”
桑治平答:“他叫陳衍,學子們都稱他石遺先生,福建侯官人。”
張之洞喜道:“原來陳衍在鍾山書院,近在咫尺卻不知!”
桑治平說:“你認識他?”
“我沒有見過他的麵。三年前,林讚虞禦史外放昭通知府路過武昌時來看我,我見他的紙扇上題了三首絕句,便借過來看。詩寫得很不錯,下麵落款為‘陳衍’二字,便問陳衍是什麼人。他告訴我是他的同鄉,有閩中第一詩人之稱,我那時就想見見此人,想不到他也在江寧。就煩你帶個口信,請他明天中午到督署來,我聽他談談詩。”
桑治平起身告辭,張之洞久久地握著他的手,說:“什麼時候離開江寧,早兩天通知我,我要和全體幕友為你餞行。”
桑治平感激地點了點頭。
第二天中午,陳衍來到督署,巡捕將他帶到正在湖邊觀魚的張之洞身邊。張之洞見陳衍四十左右年紀,一身舊布長袍,臉上架了一副黑框大眼鏡,渾身上下,十足的學究模樣。
待陳衍坐下後,張之洞隨口問道:“你來鍾山書院多久了?”
陳衍答:“快三年了。”
“什麼出身?”
“光緒壬午科舉人出身。”
“喔。”張之洞點點頭。“先前作過些什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