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公真頑皮”——錢鍾書近人詩評二則(1 / 3)

劉衍文先生的《寄廬雜筆》中有一篇文章,題目看似平常,隻叫《漫話錢鍾書先生》,然其中議論有極警辟者。比如談及錢鍾書先生在書劄中每每對人獎飾溢量,劉先生說:“當知我國傳統的交際禮節和客套用語,於己當示謙卑,於人則當加稱頌。這是已成慣例的。倘不明白這一悠久傳統,死在句下,那就誤解太甚了。”這話講得實在對得很。錢鍾書先生說的那些誇讚相識者的話,即便不是完全做不得準,也往往是要費些思量的。惡乎然?惡乎不然?有時不容易說得清楚。劉衍文先生舉錢鍾書為盧弼的《慎園詩選》作序為例,認為錢公把近代光宣以後的湖北著名詩人樊增祥、陳曾壽、周樹模等都說得無甚可取,各有弊端,而隻有盧的詩“機趣洋溢,組織工妙,情文相生,且學人而為詩人”,這就未免是所謂“米湯大全”中行貨了。

實際上,除了《慎園詩選》的序言外,錢鍾書還寫過另外一段評價盧弼舊詩的話。這段評語收錄在1961年秋油印本《慎園詩選餘集》中,原文應該是錢鍾書在致盧弼的信中寫的,盧氏截取以為詩集題詞。文曰:

快讀數過,逸氣如泉湧地,好語如珠走盤。甌北不能專美於前。所謂“千秋兩字騙人多”者,當易為“千秋兩字與公分”。“健康美”三字入詩,公真頑皮。《彈指》十首有“華嚴樓閣,彈指即現”之觀。

不用說,“逸氣如泉湧地,好語如珠走盤”雲雲,怕是不著邊際的客套話。接下來,忽謂“甌北不能專美於前”,本來某某“不能專美於前”是句讚語,可是清人趙翼不能專美於前是怎樣的讚語呢?當然,我們可以說趙翼是“學人而為詩人”的樣板,不過,我們也不妨參考《談藝錄》中的斷語:“甌北詩格調不高,而修辭妥帖圓潤,實冠三家(引者按:指趙甌北、蔣心餘、袁子才)。能說理運典,恨鋒芒太露,機調過快……”那麼,所謂“不能專美於前”,是該取“修辭妥帖圓潤”“能說理運典”這一部分,還是該取“格調不高”“鋒芒太露”那一部分呢?我想,不同的讀者或許會心處有異罷。

《慎園詩選餘集》中的一首詩題為《甌北有千秋兩字騙人多之句戲作》,錢鍾書說的“千秋兩字與公分”就是從這裏來的,意思是說,盧弼堪與趙翼相頡頏。

“健康美”雲雲則出自集內《戲和雪紜消夏原韻》之一,詩雲:“競美健康繖不張(自注:曬黑為健康美)。天公有意戲炎涼。海濱洗浴溫泉勝,試較楊妃孰短長。”依我看,錢鍾書這句“公真頑皮”的考語,才真頑皮!我也當真相信,此詩是“甌北不能專美於前”的。

至於“華嚴樓閣,彈指即現”,初看似為稱譽之辭,但我們還是得再參考一下《談藝錄》:“施愚山《蠖齋詩話》自比其詩於‘人間築室,一磚一木,累積而成’,漁洋之詩‘如華嚴樓閣,彈指即現’,有一頓一漸之別。《漁洋詩話》亦載厥說。則愚山又為妙悟之說所欺;漁洋樓閣乃在無人見時暗中築就,而複掩其土木營造之跡,使有煙雲蔽虧之觀,一若化城頓現。其迂緩實有倍於愚山者。”如此說來,“華嚴樓閣,彈指即現”又是欺人之談了。然則錢鍾書用這話來誇盧弼,是不是又有什麼皮裏陽秋呢?自惟譾陋,無法遽斷,相信這也如劉衍文先生所說,“是非細細咀嚼、反複思考不能得的”。

錢鍾書先生於書劄往來中搖筆即來寫下的那些讚語,恐怕算不上正經的批評,也禁不起嚴格的推敲。然而,偶有心眼實的收信者,就拿它們當了真,或者即便心裏清楚這些隻是虛應故事,也覺得聊勝於無。他們將此類應酬話裁剪出來,印在自己的詩集裏,當作名家品題,自然是頗能長自家的威風,奪人家的目睛的。我疑心錢鍾書先生評彭鶴濂《棕槐室詩》的那兩句話就是“尺牘精華”來著,後麵一句“讀子言先生撰序,名流鑒賞,月眼無花,傳後信今,不待贅說”似乎尤堪玩味。

這樣的“品題”,我最近又讀到了一則。陳伯莊《卅年存稿》戊集《愚園詩草》卷末所附評語中,即有錢鍾書先生的一段:

尊稿細讀再過,潘(編者原注:潘伯鷹)評語尤精密,但未搔著癢處。先生欲詩界維新,而兩君(編者原注:潘伯鷹、黃尊生)不免以陳法相繩。如司馬相如所謂“鴻雁已翔於寥廓,而羅者猶視乎藪澤”。生氣偉詞奇情妙想,兩君皆已注出,不才獨喜其善言名理,如《明月》、《兆豐公園小池》、《君道》、《人性》等篇。唐人論文曰載道,宋人論詩曰理趣,不外乎是。……

《卅年存稿》是陳伯莊1959年8月在香港的自印本,書前有胡適的序,裏麵提道:“伯莊和我都是四十九年前(1910)考取了留美官費同船出國的。那時侯他叫陳延壽,隻有十七歲,我那時還不滿十九歲。今年三月一日,我同當年同船出洋而現在都在台北的六個老朋友——楊錫仁、趙元任、周象賢、程遠帆、伯莊和我(引者按:原文如此。似有語病。)——在錫仁家裏聚餐一次,我們都覺得我們都還沒有老,都還能夠在自己選擇的園地裏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