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磊手稿:上帝的五記耳光】
上帝在人間廣賜愛的本能,同時又警告個別人們:你們是不能相愛的。
我們不屑一顧,愛得如火如荼。
於是,上帝毫不客氣追賜了我們五記耳光。
上帝說:你們是不能相愛的。
其時,我們的愛尚未萌動,安分地做著兩顆來處不明、去向無定的種。
上帝利用我們與生俱來的這點安分,在我們的愛蠢蠢欲動的第一時間,甩出第一記耳光,放逐那顆愛的種子遠去一片荒蕪的沙漠,沒有養料,也沒有雨露。
隻有肆意揮灑的陽光,隻有風沙彌漫的征途。
上帝接著說:你們是不能相愛的。
其時,我們的愛早已在荒漠裏枝繁葉茂,身邊,滋生起一方熱鬧的綠洲。
刺眼的陽光,周遭遍布。上帝利用陽光對他的忠誠,在我們的愛用不夠海誓山盟的時候,甩出第二記耳光,光速飛來上帝的箭,實實地刺穿我們相互溫暖的胸膛。信念的靴子不翼而飛,荊棘叢中無處躲藏。
我們的愛,一度找不到了原來的方向。
上帝繼續說:你們是不能相愛的。
其時,我們的愛早已習慣刺眼的陽光,坦然暴露在光天化日裏的荊棘叢旁。
上帝利用我們的親人對他的盲從和依賴,在我們的愛張揚著五光十色的時候,甩出第三記耳光,逼得我們至愛的親人對我們剛剛繁盛的愛咆哮不止,逼得我們至敬的人啊,天經地義地忽略我們的感傷,逼得他們失去理智一樣,堅持讓我們在親情和“所謂的愛情”之間做出排他的選擇。逼得我淳樸的老父親暴跳如雷吼出一聲:滾!我們沒有你這個兒子!逼得我那善良的母親啊,淚眼滂沱,痛心絕望。
晦暗的角落裏,我們相擁而泣,哭成兩隻不想再做食肉動物的狼。
上帝仍然說:你們是不能相愛的。
其時,我們的愛早已付諸海角天涯的流浪。
上帝不禁火了,絕然甩出第四記耳光。他選在一個亂糟糟的下午,咬牙切齒地對我失態叫嚷:你所謂的愛人遭遇車禍,已經躺在醫院的監護病房。
上帝堅持說:你們是不能相愛的。
其時,愛人已經死裏逃生,我們的愛,繼續在那片沙漠的綠洲間蔥蘢。
上帝安靜下來,似乎最終無奈地默認了這場百劫餘生的愛情。我們的愛,終於離開那些荊棘密布的小徑,踱上柳暗花明的征程。
隻是後來,愛情在煙柳下慢慢老去,愛情在繁花間陡然喪命。不知該惋惜些什麼,是多年蹉跎也豐腴的漂泊歲月,還是多年後值得驀然去回首的誰?還有那些淪落殆盡的刻骨銘心,是拿來祭奠已然擦肩的青春啊,還是用來懷念一生遠離的某個人?
這光景,我驀地感覺到耳邊臉頰傳來一陣莫名的燥熱,忽然才意識到了,那落在我耳畔的一聲脆響,正是殫精竭慮的上帝賜予我的,第五記耳光的灼痛。
BY 項磊
2001年10月12日於北京
【老大隨記:項磊其人】
項磊是我們大學宿舍的室友。項磊是一個同性戀者。
入學軍訓結束後不久,項磊便不再對我們隱瞞他的同性戀身份,那時候我們才知道,原來“同誌”這個充滿時代氣息的舊詞彙,現在被用來稱呼“同性戀”們。
項磊看過不少網絡同誌小說,2001年10月,也就是在我們剛剛走進大學校園的一個月後,項磊在那些網絡同誌小說的影響下,寫了這篇《上帝的五記耳光》。
後來,項磊把這篇文字貼在校園網的學生論壇,很多人跟帖表達了各式各樣的疑問。比如他們問,“究竟什麼的愛情才會淪落至此”,再比如他們猜,“是不是不L戀、婚外戀的下場”……
項磊看了回帖不由地輕輕一笑,並沒有給出答案。
項磊公開性取向之後,兄弟們過去曾經想當然的同性戀形象一度遭到了顛覆。因為項磊不算那種清秀的男生,言行舉止又不娘娘腔,也就在他公開性取向以後,我們才發現他的感情要比其他男生更細膩些。感情細膩的項磊其實挺老實的,而且聰明,不學習、不作弊,卻很會考試。
說他老實,是指為人,而非性情。也許這樣說,總歸還是有點以偏概全了,因為我們常常看到他對人們已然忽略情由的事情較真兒,相同的年紀,和室友們比起來,項磊對很多事的反應程度總會有很大的差異,不知道是他太天真,還是起哄叫他“憤青”的我們太世故了。他會像個孩子一樣對“你丫就一農民”這句口頭禪忍無可忍,也會為早已讓人憤怒疲勞的農民工討薪“新聞”而流出眼淚,偶爾閑聊起身邊的勞苦大眾,他總是一臉憂傷,那憂傷如果是液體,一定會溢到地板上。
入學後有兩天軍事理論課,兩天後,我們新生被集中到房山一處荒郊野外的實訓基地。從聳立的兩個大煙囪來看,這裏應該是學校倒騰來的廢棄工廠改造成的。
第一天上午體檢,來自山西的劉衝在宿舍裏不停地叫嚷有沒有兄弟發揚發揚替他抽一管兒血,無人應睬。後來這家夥纏著看上去還算老實的項磊說,自己中學時和一哥們兒同吃同住,那哥們兒後來被查出YG小三陽,說不定自己也被傳染了,若軍訓前被查出來,怕是要給勸退。眾人紛紛質疑說高考前不也體檢了嗎,那劉衝辯解說當時抽的是一發小的血,早知道這會兒還要複檢,一準兒帶那孩子一塊兒來了。
誰都是第一回聽說,抽血體檢也有找槍手的。項磊看上去不好意思拒絕,最終答應下來。劉衝握住項磊的手謝個沒完:“那什麼,軍訓期間哥們兒的夥食營養兄弟包了,給女朋友打電話也甭去電話亭排隊了,兄弟的手機任你使!”
項磊拍拍劉衝的肩膀:“YG小三陽一般隻通過三種途徑傳染,不知道你和你那哥們兒親密到哪種地步了,以至於讓你擔心成這樣?”
此話一出,劉衝怪叫一聲:“靠!”項磊但笑不語,兄弟們卻紛紛追問起來。
下午,我們像曬豆子似的被學校撒在烈日當空的操場上聽心理健康報告。怨聲載道的時候,有人分發下來一套調查問卷。在我們這些還沒來得及從純情中學生的定位上緩過神來的人看來,那問題相當勁爆,操場上頓時嗡嗡聲一片。
“你有ZW的習慣嗎?一般多久一次?是否為此背負壓力?你有沒有為自己的尺寸苦惱過?你有無X經曆?對方是同性還是異性?你能認定自己的性取向嗎?”
有人低聲說,這種調查根本就不可能得到客觀的數據。可不是麼?幾乎每個人都在和身邊的人交流看法,甚至互相傳抄。隻有項磊皺著眉頭自個兒打坐,一臉認真的樣子,同宿舍的何飛探過腦袋去看的時候,他還慌忙遮掩。
也許一開始,項磊並沒有日後要對我們出櫃的打算吧。
實訓基地幾乎與世隔絕,好在,餐廳裏擺放了幾台電視。
為了形成像模像樣的部隊管理氛圍,也為了緩解餐廳裏的擁擠狀況,我們被要求分撥去餐廳吃飯,前一撥清場後,後一撥才能進去。
9ㄠ1第二天吃完午飯被趕出餐廳後,為了能繼續看新聞,我們宿舍6人又偷偷排到了其他隊伍後麵。門口那個套著迷彩服的軍訓督導員一邊指著項磊,一邊朝我們走過來:“那同學,你剛才沒吃飽還是怎的?還有你們幾個?”
媽的!來來往往那麼多人,而且套著同樣的作訓服,居然都能被他給認出來!項磊轉過身來朝哥幾個吐了吐舌頭,哥幾個一邊低聲齊喊:“我靠!”一邊很丟份地溜回了宿舍。
不說這件容易被兄弟連隊誤會成“吃貨六人組”的事兒,這些天來,項磊著實成了我們連隊所有男生女生的偶像,——說是連隊,其實隊列訓練時還是以班級為單位的。隊列訓練的每項科目每個動作,最早拿捏到位的總是項磊,教官常常讓項磊為大家示範動作要領,然後特許他到邊兒上觀摩休息,為我們大多數人“開小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