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小小的勝利。在遙遠的故鄉,自己桌子的抽屜底層,成摞日記裏夾了十幾張A4紙,上麵纏繞著她昔時潦草的文字,成千上萬都是對他的眷戀。哪次哪次他笑得很開心,哪次哪次他為拍戲熬夜一天才睡三四個小時,哪天哪天他在殺青時對別人說保重。那時候的他尚行走在圈子的邊緣,沒吸引多少媒體的目光,倒被粉絲盯了一舉一動。
現在這樣的事情越來越少。粉絲的狂熱一批勝過一批,關於他的訊息卻越來越少。或許是因為他終於開始懂得內斂,懂得保護自己。是他在改變,隨著時光。
她慢慢靠過去,伸手摟住他的腰。他馬上就要四十歲了,腰肢裏堅韌的力量變得鬆弛。
把臉埋在他肩膀上能聞到一種陌生的氣息,鋪天蓋地,有幾個刹那淹沒了她的呼吸。
那些A4紙上曾有過這樣的句子,如今被她突然記起:情自君始,欲了無期。
才知傷心真顏色,不斷三魂不敢休。朝朝暮來朝朝誤,憂愁恒生。
“你覺得恒生和我像不像?”過了一會兒,他終於問。煙氣變得越發濃重,彌漫在四周幾近讓人窒息。“我不知道。”她沒動,隻是湊在他懷裏。
“他簡直就是為我而設的。”這聲音被長久的煙癮飼養成沙啞低沉。
他就是為你而設的。他是從世界的另一個角落走出來的,另一個年輕的你。
或者說是我幻想中的你的年輕,那些我永遠錯過了的東西。
不知道為什麼,她突然想說:不是這樣的。
不是這樣的。
或許所有的事情都是自作自受,是她太過一廂情願混淆世間,用一根很長的線穿扣子,卻忘了在線端打結,於是一邊穿一邊散。
“如果我邀請你參演這部戲,你有把握演好嗎?”
“隻要你給我機會,我會盡力。”他笑容裏的自信總像帶著光芒,不可捉摸。
她抬起頭,眼神很亮地盯著他,壓低了聲音:“變了。”他愣了下,沒反應過來。
她沒再說什麼,隻是緊了緊手臂,摟住他的脖子。
他低下頭,睜著眼睛吻她。她也睜著眼睛回吻。他的眼白微微發黃,可虹膜卻是深黑。永遠也不會褪色,黑得徹底而持久,如同掙紮數萬光年最終墜落地球的隕石。
他的吻沒有什麼特殊之處,舌端粗糙的味蕾相互摩擦,就像是最柔軟的砂紙,有些疼……他們始終開著一盞小燈。
有一個模糊的人影漸漸在他身上浮出來,又漸漸消失在空氣裏。於是她呼吸的每一口空氣,都帶上破碎的影子,堵得心裏生疼。
那隻陌生的手,溫暖地攥著她的指端。
她側過頭,盯著他的臉,一動也不動,然後慢慢地把手抽出來,環在胸前。
他完全睡著了。短茬茬的睫毛,嘴唇微抿著,唇角在橙黃的光線中彎出小片陰影。起伏的身體曲線在腰部滑下去,又漸漸凸起來,一座形狀古怪的山丘。
兩三點的夜,逢魔時分的困頓。
她側身躺在床上,把臉胡亂地埋在枕頭裏蹭了蹭:是和想象中一樣的人,一樣的臉。
記得某次,有人探班回來,對她說,其實無論如何,我們都無法在他身上留下自己的影子,因為他的世界裏隻有他一個人。彼時她想,什麼話都不能說的得太絕對,真有那樣與世隔絕的人,不就成仙了。
人終究是人,有人的弱點,善變,內心柔軟。
那些招搖的往事,如今泛黃成破碎的旗幟。
有時候隻是一瞬間……一瞬間也夠了,足以讓你失手摔掉無所不知的魔鏡,足以讓無數個泡沫產生再消失……不管他是睡是醒,總有一瞬間能讓她感到,眼前的不過是個無能為力的老男人。且不說,事實是不是這樣。
他不過是一個無能為力的老男人,她卻想從他身上獲得那麼多。
她突然清楚地意識到自己遺失了某種東西。在今天或在比今天還近的某一天,在某節載滿道別聲的隆隆火車上,那東西從心裏掉了出去,留下血肉模糊的大塊傷口,卻依舊如同被遺失在東風中的紙鳶,無法惋惜,隻能懷念。
清晨。
耳邊隱隱傳來各種腔調,仿佛在叫賣什麼東西般。然而一睜眼,諸多聲響便霎時隱去了,隻剩下大好明媚的清晨。
左側的床單皺起來,枕頭微微凹陷。
她以為他倚在陽台抽煙,卻發現那人打開了電腦,匆匆掃視著每日新聞。沒錯,手裏夾著一根煙。鼠標偶爾點擊一下,發出清脆而利落的“哢噠”。有看不見的煙霧逐漸升起來,熏染所處在這裏的每件東西,每分記憶。
桌子上放了那疊信,上麵各式筆跡都寫了他的名字,是他經紀人幫忙轉交的。他至今並無要拆開來看的意向。還有幾隻杯子……這些玻璃造物安安靜靜,隔著適宜的距離,明明白白擺在那裏,如同彼此之間毫無聯係。可她卻感覺到它們在膨脹自己占據的空間,不動聲色地、拚盡全力地想把對方擠壓成無法挽回的粉末。
有種力量在操控著它們,讓它們走向毀滅。
而她破壞了這種平衡,於是在它們還未及釀成一場自身的災難時,所有的憎恨都朝她而來。大概,她要替它們走向這種毀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