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朗西斯·葉茨在《記憶的藝術》一書中告訴我們,西方的曆史和宗教觀念如何與紀念地緊密聯係在一起。其中貫穿著記憶的物質文化包括高聳入雲的教堂建築以及宗教偶像。但在記憶中加入宗教成分的具體做法首先由希臘羅馬詩人發明,然後被中世紀歐洲基督教士再次發現。宗教記憶法的關鍵在於對空間以及概念的有意識把握。例如,神話或宗教故事的講述者可以通過“美麗的或可憎的”曆史事件對記憶加以歸類,也可以用教堂的空間分割將記憶分別用想象力儲藏在不同的地方。這樣一來,建築不同部位所分配到的記憶內容可以成為幫助人們追憶過去的提示。人們希望用這種方法培養起來的記憶,即使在這些建築物不存在的時候,也可以被迅速想起。
所以天主教的大教堂中,無數的繪畫、雕像及儀式器物也被變為宗教記憶術的一部分。信徒們如果轉而生活在異邦,物質化的記憶提示當然不能隨身帶去,但栩栩如生的形象以及意義卻可以通過記憶訓練保留在頭腦中。
在非西方社會的文化傳承中,借助建築、場所、標記及曆史紀念物傳達記憶的方法也很重要。
例如,菲利\|哈尼克研究過馬達加斯加的地名或皇陵如何與宗族認同以及社會階層聯係在一起。
羅傑·巴斯替德還將海地黑人阿非利加文化追溯到社區記憶的空間層麵,即神龕、神像及人們跳舞悅神的大殿。Bastide,1978年。羅薩爾多基於菲律賓田野工作表明,山地民族關於過去的概念“被細密地畫到人們的腦海圖景”,所以他們對二戰期間日軍攻擊的曆史敘事包括反抗者曾經“因吃飯、休息、睡覺依靠過的每塊石頭、每個山坡、每道溪流”。
在中國,對曆史時間的記憶和對神聖標記的記憶以同樣的方式結合在一起。事實上,宗教場所的命運是中國文學、戲劇、民間傳說以及曆史文獻中一個持續的主題。皇宮、聖地或神廟在過去的輝煌與如今的廢墟狀態不斷被加以對比,從而刻畫出國家、社稷、民族或家族的興衰。這一曆史情結的延續在大川孔廟的重建過程體現得淋漓盡致。我在這裏應該指出,在中國曆史上,廟宇的毀壞相當頻繁,所以對廟宇的毀壞並非激進社會主義的特有現象。在二十世紀以前,廟宇的建設—毀壞—重建之循環標誌著國家與士紳對宗教的態度變化。
但以前的廟宇破壞者與激進社會主義時期出現拆廟者之間有一個關鍵性的區別。前者是有選擇性的打擊者,而後者是全麵的打擊者。解放後,針對宗教生活的政治運動之目的,是要將人心變為一張白紙之後,繪製表現另外一種信仰的圖畫。在這個畫麵中,人們要與道教、佛教、民間信仰、儒家學說以及西方傳入的基督宗教所代表的傳統意識形態徹底決裂。
大川最近恢複的尊孔活動並不是中國偏遠地區宗教回潮的特例。在經曆三十年打擊之後,道教、佛教、伊斯蘭教、基督教一時變得生氣勃勃。民間宗教的複興則尤其講述著鄉土重建的戲劇性故事。在各地的方神神廟裏,藥王、送子娘娘、水神以及其他很多神靈的塑像被重新立起來。這些塑像的再現標誌著民間宗教在中國鄉鎮的重新建立。
蕭鳳霞曾經寫道,在1986年的田野工作中,她在珠江三角洲的一個市鎮裏見到宗教儀式與廟會的“大規模公眾表演”,頗為震驚。她尤其強調,參加儀式的人不僅包括普通群眾,而且有政府官員。
至於村一級的情況,郝瑞告訴我們,在他1988年所到的川南的一個村莊裏,民間宗教已經成為“人們生活中很正常、既成事實的東西了”。他估計,當地大約有80%的家庭立起了傳統的神龕,供奉著“皇天後土、灶王、祖先和土地爺”。楊美惠在1991到1993年間研究了溫州一帶的農村,作了生動的描述。她觀察到,這些地區迅速的經濟發展是伴隨著同樣迅速的佛寺道觀的複興的,同時還有對各種神仙娘娘崇拜的恢複,家族組織的重建,以及各種陰曆廟會中盛大喜慶的典禮。根據她的說法,“經濟私有化的形成頗為吊詭,結果並不是個人主義化,而是在地方建設和傳統文化重建中的廣泛社區參與”。
民間信仰聲勢浩大必然令一些人頗為警覺。官方的一個反應是激烈批判,通過新聞媒介以及反迷信文學加以打擊。因而,豪華墳墓與村莊廟宇的修建被批判王賓在《中國農民報》上的一篇文章裏批評了中國農村中越來越多的大修墳墓與廟宇。他說,在浙江溫州附近的1000多個村莊中,新興的廟宇已經成為很典型的景觀,這些廟宇都有雕飾精美的泥胎偶像。關於大興墳墓的問題,可以參見李勝先的文章《告別椅子墳》(天津日報,1990年8月26日,第六版),和楊衛民的文章《白雲山出現幾千座墓》(人民日報,1989年8月7日,第八版)。雨神崇拜的恢複被批判;見雲彩的文章《治窮莫忘治愚》(中國文化報,1988年3月16日,第二版)。另見何遲,《破除迷信提倡科技興農》(甘肅日報,1992,2月11日,第四版)。求神問卜也被批判。在一本官方的破除迷信儀式書中,詳細描述了一個預言事例(天津市黨委,1991)。據說,1988年4月到5月,在東北幾個城市流傳著一個流言,說在主要高速公路上有一條白蛇幻化成一個美女,告訴人們大災之年即將到來,於是人們陷入了搶購風。這個流傳極廣的謠言有諸多後果,其中之一就是,桃罐頭被搶購一空,因為“桃”與“逃”諧音。換句話說,買桃可以躲過即將到來的大難。另有一個被廣泛提起的案例,說是在1989年,在江蘇射陽,有上千名病人湧向一個池塘去祈禱,據說是為了聽到那裏的青蛙在交尾時發出了巨大的聲音,以為這預示著七位神仙即將降臨人間為民治病。1991年官方出版的一本破除迷信的指南特別指出,八十年代以來,風水、算卦、跳大神等活動死灰複燃,由“老迷信”與一群年輕的追隨者完成。天津市黨委,1991年。按照官方的說法,這些問題要歸咎於地方官員,因為他們在處理“封建迷信”活動時“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此指南的編者尤其反對年輕人參與“封建迷信”活動。編者告訴我們,廣西平果縣1989年共有21000個“巫婆神漢”,其中大約60%是年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