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位挺漂亮的小姐(1 / 3)

第一句話,我須得先向讀者們鄭重地表示歉意。在最近的二三年中間,除了口頭的不算,我所接到的讀者們的函件,不但可以說“積紙盈寸”,簡直是“盈尺”而有餘。這些來函的方式雖不一律——有些是詢問的,有些是催促的,有些甚至責我故賣關子而出於詛咒謾罵——可是他們的目標是相同的,就是要我把我的老友霍桑最近所經曆的奇案發表幾件出來。因為我——包朗——是唯一的紀錄人,曆年來所紀霍桑的案績已不下五六十起。他們顯然都是霍桑的知己——“霍迷”,故而他們的態度雖有應加修正之處,我相信他們動機都不壞,我當然可以容諒。可是我也有不能自主的苦衷。

這三年來,我雖因著種種關係眼前還留在上海,霍桑卻正在內地負著重要的職責,和我隔離已久。我不得到他的允許,不能將他的案績隨便發表,這一點讀者們當然是早也知道的。霍桑因著我的屢次轉達讀者們的要求,最近才給我一個許可的答複——讓我將“舞後的歸宿”一案公開發表。

這件案子發生的時間,還是在暴風雨的前夕——是在一個春末夏初的清晨,我恰巧住在他的愛文路七十七號寓所裏,因為每隔幾時他總要留我住幾天的。案子發軔之初,好像含著些喜劇意味,可是因著案情的逐步發展,我們所經曆的驚惶,懸疑和危險,也可算得極盡“波譎雲詭”的能事。霍桑在開端時對於那請求的女子,似乎帶些兒厭憎的神氣,但他著手以後,他的好奇心卻隨著案情的進展而成比例地增高,甚至到了“欲罷不能”的地步。他的敏銳的觀察,健全的理解,勇敢的精神和那種“百折不撓”不得最後勝利不止的毅力,也都在這案子裏表現無遺。

這天早晨,是一種襯衫裏麵還缺不了一件衛生衫的氣候。天空中已經放晴。一片片或深或淺的白雲,運行很速,襯著最美麗的蔚藍的背景,幻出種種奇獸怪岩的景狀,那景狀隨著它的運行而變化不定。我們門外人行道上的法國梧桐上的新葉,因著上夜裏的雨水,洗滌得越發肥潤,青翠欲滴,如果有方法可以估量的話,這一夜的滋長的速度,一定比往日加增若幹。

我一個人正在樓下辦公室中進簡單的早餐——稀飯。霍桑的清晨時的戶外運動還沒有完畢,這是他數十年如一日的老習慣,也是我所讚同而始終沒有勇氣實行的一種好習慣。忽而一陣清脆的門鈴,衝破了清晨的靜寂,不禁使我停住了筷。這不是霍桑回來,他是用不著捺門鈴的。但訪問的來客又怎麼會這樣早?接著施桂的腳聲已開了門回進來了。

他向我報告說:“包先生,一位小姐。”他又放低了些聲音補充:“一位挺漂亮的小姐!——”

施桂——霍桑的老仆,也是我們的老仆——已上了些年紀,可是他對於美的欣賞力,分明還沒有喪失或減退。他這一句報告倒使我有些發窘。因為我這時還沒有穿好衣服,隻披著一件藍條白地的棉織品的梳洗袍,足上也赤裸著,趿著一雙棕色牛皮的拖鞋。這樣子似乎不便見客,尤其是女客。可是事實上絕對不容許我猶豫,那女客的高跟鞋已得得地走進這權充餐室的霍桑的辦公室來。

那女客約有五尺一二英寸高度,在我國東南一帶普遍低矮的女性中,已可算得“長身玉立”。上身披著一件淡青色細嘩嘰的短披,下麵露出紅白相間條子綢的旗袍,一直蓋到伊的銀皮鏤孔的鞋背上麵。伊有一個瓜子形的臉兒,頰骨部分紅得刺目,一雙靈活烏黑的眼睛,罩著兩條細長的人工眉——原來伊的天然眉毛,時時遭受理發匠的摧毀,已不留絲毫影蹤!那鼻子的部位生得很恰當,鼻梁也細直而並不低陷,這也是構成伊的美的重要原素。那張小嘴本來是伊的美的主因之一,可是因著塗了過量的口紅,使我見了覺得有些兒“凜然”。伊臉上的皮膚固然是白嫩細膩到了最高度,可是我不敢相信,大半定是借重了“鉛粉”的力。因此伊的芳齡究竟是十八九,還是二十三四,也不容易判斷。

“你——你不是霍桑——”伊一邊疑訝似地瞧著我,一邊舉起伊的指爪上塗著粉紅色蔻丹的尖細的手指,掠著伊的燙卷的近乎赭紅的頭發。伊的手指上還戴一隻相當大的鑽戒。

我答道:“霍先生馬上就回來。要不要坐一坐?”我說這句話委實有些勉強,因為伊的那種不自然的矜貴之態——傲氣,和那種無禮貌的稱呼,已漏出了伊的身分或教育程度。

伊將那披肩卸了下來,露出兩條也經過人工裝點的“玉臂”。伊的衣服很單薄,因著成衣匠的精致的技巧,那旗袍和伊的肌肉特別熨貼,越顯得不足以抗禦這暮春的曉寒。但伊似乎並不覺得,使我不能不佩服都會女性的抗寒力的高強。

伊坐在靠書桌的那張沙發上,把一條腿疊了起來,我的眼睛便又增加一種色彩。伊的腳也和我一樣是赤裸的,那銀皮的鏤孔中露出了猩紅的趾爪。伊坐時的那種姿勢似乎非常熟練,翹起了一隻腳,把一隻紅白相間的皮夾擱在大腿上,眼睛向我瞟了一膘,仿佛等我去奉承的樣子。

這時我先前感覺的窘意反消失了大半。我開始猜度到伊的社會地位。伊也許還夠不上出於布爾喬亞階級,可是裝擺著那種貴族氣焰,反而喪失了伊的本來麵目,這是非常可憐的。伊見我不理會伊,便自己開了手夾,拿出一隻銀質的小煙盒來。伊拿了一支紙煙,卻沒有火柴——伊分明是照例不帶火柴的。伊的眼光又瞟到我的臉上。我忽不自覺地拿了一盒火柴給伊,但仍讓伊自己擦著,這一度接近,我的鼻管裏沾染了一陣迷人的香氣。

“霍桑什麼時候來?”伊露出怨恨的神氣,吐了一口煙。

“大概快了罷?……唉,你有什麼事!

“我得對他自己說。

伊是霍桑的朋友嗎?不是。是有什麼疑難事件來請教霍桑的嗎?那種神氣又不像。我的疑問還沒有解答,霍桑忽已出現在辦公室的門口。

那女子見霍桑進來,並不起立,隻微微點一點頭。

“霍桑——霍桑先生。

霍桑聽了伊這句“先生”二字十分勉強的稱呼,向伊瞅了一眼,又把視線移到我的臉上。我冷冰冰地沒有反應,但自顧自把我的半碗粥吃完。

霍桑在另一隻安樂椅上坐下,一邊問:“我很榮幸,竟得到姑娘的認識。請問尊姓?”

“安娜。”

“安娜?包朗,我有些兒糊塗了。‘百家姓’上可是有複姓安娜的嗎?”

我冷冷地答道:“這不是姓。這是外國女子的閨名Anna的譯音。”

霍桑也裝作恍然大悟地點了點頭。“唔。原來如此。那末,我委實不應當用‘姑娘’或‘小姐’,我應得稱呼‘密司’才是。對不對?”

安娜的眉毛略略向上一抬,眼角裏好像露出一小塊眼白,卻並不答複。

霍桑又說:“密司安娜——唉——對不起,我本來不應當這樣稱呼,可是沒有法子——請問密司尊姓?”

伊不高興地說:“薑!”

“哎喲,請恕我唐突,這個姓似乎不大稱配。這‘薑’姓是我們百家姓上本來有的中國姓啊!”

安娜有些不安起來了,伊的眼角裏不但露白,而且眼黑部分也漏出近乎惱怒的光彩。

“我不是來請你批評我的姓跟名字的,我是來托你辦一件案子的。”伊隨手將大半支紙煙丟在書桌上的煙灰盆裏。

霍桑瞧著伊的頭發,自顧自地說:“這頭發染得正好,真像外國人的勃郎色,要是有方法可以把黑眸子染得煤油藍的話,密司薑,我倒勸你試一試!”

蘇媽走進來收拾碗碟,才把霍桑的諷刺話打斷。可是安娜並不羞窘,還隻是露著那種怨恨之色。

“霍先生,我是為了一件命案來請教你的。你怎麼拿我開玩笑?”

伊的語調已顯然有了變異,神態上的那股“火氣”也消退了不少。霍桑也點了點頭。

他說:“抱歉得很,我怎敢玩笑?這是我的一種貢獻。……唉,你說是一件命案?死的誰?”

“一個朋友。”

“是男朋友罷?”

“不,是我在快樂舞廳時的同伴——好朋友。”

我先前的料想總算不大差遠。伊是個舞女,伊的這種裝扮也許是被迫而然的,平心說來,那隻有可憐的成分。可是我不懂社會上僅多那些並沒有“可憐”因素,而自甘“可憐”的密司們,究竟又為著什麼呢?

“伊是誰?”霍桑的注意似乎漸漸兒轉入正軌了。

安娜回答說:“王麗蘭。”

“哈,又是個外國名字。”

我不禁插口說:“唉,王麗蘭是個大名鼎鼎的紅舞女,前年不是曾被選為舞後的嗎?”我暗忖這女子的死,事情也許會鬧大。”

安娜接口說:“是的,可是從去年起,伊不再伴舞。”

霍桑說:“那末、伊是個卸任的舞後。是不是?現在伊怎麼樣死的?”

“被人謀殺而死的——被一個什麼人用手槍打死的!”伊的語聲中開始有些悲哽。

霍桑的臉色越發莊重了。他瞧著那舞女點點頭。他說:“真可惜。近來舞女被人打死的已有好幾個。上月裏光明舞廳的胡玲玲,不是也被人打死在汽車中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