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風雨江山(1 / 3)

雍朝東帝七年,重華宮。

更漏長,夜未央,瑤台瓊宇連霄漢,宮門九重深如海。萬盞金燈照亮深宮大殿,一層層繡紋繁麗的雲帷靜垂於龍柱之間,近旁跪地捧燈宮奴的影子凝滯在巨大的玄石玉磚上,濃重而晦澀。

萬籟俱寂的長夜,四周不聞一絲響動,大殿深處忽然響起急促的腳步聲,在這樣的寂靜裏顯得格外突兀。十幾名已在殿前跪候了半夜的醫女未及抬頭,便聽到長襄侯岄息的低吼:“都愣在這裏幹什麼?太後至今毫無起色,你們還不快想辦法!”

眾醫女無人敢發一言,隻為首的一個年輕女子緩聲稟道:“侯爺,太後沉苛已久,我們……實在已無能為力了……”

話音未落,岄息便大怒:“我要你們幹什麼?你們難道不會用藥?”他急速地在殿中踱步,俊美的臉上神情暴戾,卻難掩驚慌:“不管你們用什麼法子,給我想辦法!”

那醫女沉默了片刻,再道:“稟侯爺,太後如今的情形,除非有巫族之醫在此……”

乍聽“巫族”兩個字,岄息仿佛是被毒蠍蟄了一下,他猛地回身,抬手便向那醫女臉上狠狠扇去。那醫女被打得一個趔趄,麵上頓時一片紅腫。她們這些人雖是服侍王太後的醫女,在岄息麵前卻與一般宮奴無二,如此虐罵早已司空見慣。那醫女挨了一巴掌,隻撐了撐身子重新跪著,斂眉垂目,再不說一句話。

岄息的怒斥夾雜著他困獸樣的腳步在大殿中空洞地回響:“你們是不是活夠了?太後若有不測,你們全都要殉葬!誰也免不了!活殉!統統活活殉葬!”

眾醫女神情麻木,跪於昏瞑的燈火間便似沒有生命的石像,一片無底無盡的靜。深宮冷夜,點點更漏似漸漸連成一片,一陣風起,高懸的九枝鳳鳴燈似乎經不住這突如其來的冷風,“忽”地熄了數盞。外麵不知何時下起了雨,烏雲蔽月,夜,越發黑的死寂。

漫長的黑暗,深冷的雨,掩不住人盡皆知的結果。

太後身邊男寵無數,或殺或貶無人長久,卻唯有一個岄息深得她歡心,數年來開府封侯恩寵不斷,宮中朝中呼風喚雨,天下無人不避其鋒芒。太後崩,第一個陪葬的便將是他岄息,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的長襄侯,王太後須臾難離的寵臣,連東帝亦不放在眼中的岄息。

太後崩,便是他榮寵的盡頭,權貴的盡頭,性命的盡頭!

半生繁華,終做灰飛煙滅,風雲叱吒,奈何生死無常……一手掌控了雍朝十餘年的王太後終於熬不過東帝,或者便是今晚了。

岄息強自壓下心中慌恐,臉色逐漸陰沉了下來,有一瞬間,目中透出狠毒的光。他咬牙立定,方要回頭,突然聽到一個聲音淡淡響起在身後:“長襄侯可是已為太後備好了葬儀?”

飛雪落冰弦,流水過玉盞,那聲音入耳清緩,殿中一瞬有風拂入,黑夜冷雨低眉順目退卻,隻餘無數燈火的影子搖曳於這王宮天闕,清冷人間。

宮門外,明燈下,天階前,一人白衣如玉,身形清雅,負手含笑自那夜色深處漸行漸近,若一抹月華拂過重雲,從容閑逸。其後另有一人黑衣黑袍,沉默如前人的影子,步履無聲,相隨而行。

岄息心頭微凜,東帝子昊,這是他此時最怕見之人。

子昊緩步入殿,風雨落於身後,在天地間形成一道細密的幕簾,不時反射出點點輕微的光芒。清俊的眸子微微一抬,他含笑掃視眾人,那笑溫潤,卻遮不住眼底透出的冷,看向岄息時,竟讓這權勢熏天的權臣生生打了個寒顫。

岄息心中直沉下去,臉上卻早已轉出笑來:“夜雨天寒,王上該當心自己的身子,太後這裏何勞您親自前來?”

子昊看住他,一聲輕笑:“岄息,你在害怕。”

岄息欠了欠身,也是一笑:“王上何出此言?”

子昊仰起頭,微微細起眼眸,似乎在欣賞高懸於一旁青銅燈上精美的花紋,削薄的唇角帶出一彎高傲的淺弧:“你不怕嗎?你的王太後,捱不過今晚了。”

岄息渾身一震,霍然抬眼狠狠看向近在眼前的人。子昊俊眸淡挑,對視之間,黑沉沉瞳仁猶如深不見底的漩渦,一瞬間寒意噬人。

岄息冷笑:“王上雖有此心,卻未必天從人願。太後不過玉體違和,怕是要讓王上失望了。”

“日摧月毀,星殞山崩,天從吾願,國必有殤。”子昊轉頭,微笑:“離司,過來。”

那為首的醫女趨前柔順地跪至他身旁,他抬手輕撫她烏黑的秀發,如撫摸一隻馴養已久的貓兒。“你忘了,離司以前是琅軒宮的侍女,她雖然解不了你們的毒,卻也會用很多藥。現在的她,可是太後最為倚重的醫女。對嗎,離司?”

他低聲的詢問似一道清幽的山泉,琮琮流淌於冰冷的雨夜,仿佛將黑暗也悄然融化,離司抬起頭來,柔聲答道:“是,主上。”望向子昊的時候,她清秀的容顏綻放出明亮的光彩。

深夜中一道明閃劃下,金蛇般的電光裂開濃重的黑雲,照得殿中一片慘白,照出北方一座沉寂已久的宮殿,幽密的古木,高聳的玄塔。

岄息看著跪服在東帝腳下的醫女——太後重病年餘,藥石無效,刹那間他好像明白了什麼。

琅軒宮,那個已被囚禁了七年的女子,她的一個侍女,難道仍舊能翻覆這天日?

悶雷滾滾接踵而來,驟雨淩亂,隨風狂舞,無情地抽打在宮門之上。電閃雷鳴,激得岄息心底殺意橫生,突然揮掌便往離司後心劈去。

這一掌陰毒狠辣,未曾及身,已帶起掌風逼麵。離司一肩長發驟然亂舞,眼看將遭毒手,一道墨羽般的劍影破空而至,玄光淩厲,疾射岄息眉心。

岄息猝不及防,被迫回掌,隻見兩道人影電光火石般交錯一處,乍和即分。便聽一聲悶哼,岄息連退數步,同時人影一閃,一人從容退回東帝身後燈影暗處,玄衣墨劍,無聲靜立,似乎從未離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