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利奧特絲毫沒有覺察出任何緊張氣氛,漫步走到書報架子邊去找點東西在路上看。他被《美國調查者》吸引住了,翻開,瀏覽了一遍一個關於在一九三四年黃石公園中一個七歲的女孩被熊吃掉腦袋的故事。他把它放回架子上,選了另外一本基爾戈·特勞特寫的廉價書,書名叫做《泛銀河係三日遊記》。
公共汽車在外麵響起了它那空虛的喇叭聲。
埃利奧特正要上公共汽車的時候,狄安娜·蒙恩·格蘭浦斯來到了。她啜泣著,帶著她那部白色電話機,斷了根的電話線拖在她身後:“羅斯瓦特先生!”
“怎麼回事?”
她把電話機往公共汽車門旁的人行道上摔得粉碎,“我再也不需要一部電話機了,我沒有什麼人要打電話了。不會有人給我們打電話了。”
他對她極為同情,但是他認不出她是誰了:“我———我很抱歉,我不明白是怎麼回事。”
“你不明白什麼?這是我呀,羅斯瓦特先生!我是狄安娜呀!我是狄安娜呀!蒙恩·格蘭浦斯!”
“很高興見到你。”
“很高興見到我?”
“我確實是這樣———不過———不過,這同電話機有什麼關係呢?”
“我之所以需要一部電話機的唯一原因就是你呀。”
“哦,現在———”他猶豫地說,“你當然還有許多其他熟人口羅。”“啊,羅斯瓦特先生———”她啜泣著,同時無力地靠在公共汽車上,“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你會找到好多的,那是一定的。”埃利奧特信心十足地建議。
“啊,上帝呀!”她喊叫著。
“或許你可以參加一些教會組織。”
“你就是我的教堂組織!你就是我的一切!你就是我的政府。你就是我的丈夫。你就是我的朋友。”
這些說法使埃利奧特很不舒服,“你能這麼說真是好啊。祝你好運。我的確該走了。”他擺了擺手,“再見。”
埃利奧特現在開始看《泛銀河係三日遊記》。車子外麵更亂了,但埃利奧特認為這與他無關。他立刻被這本書吸引住了,以致沒有注意到車子已經開動了。故事激動人心,都是在說一個主人公的故事,他名叫雷蒙德·波義爾軍士,在“太空時代劉易士和克拉克探險隊”擔任某項工作。
這個探險隊似乎已到達了宇宙的絕對和最後的邊緣。在他們所在的太陽係之外,似乎不再有什麼了。他們架起了設備,以探測最微小的生物的最微弱的信號,這些信號可能來自暗紫色的空茫之中。
波義爾軍士是一個地球人,而在探險隊裏他卻是唯一的地球人哩。事實上,他是來自本銀河係的唯一生物,其他成員則來自宇宙各處。探險隊差不多是由二百個不同的銀河係共同發起組織的。波義爾不是技術人員,而是英文教員。在整個已知的宇宙中,隻有地球使用語言。這是地球人的獨創。其他生物都使用心靈感應術。所以地球人不論到什麼地方總可以找到當語言教員的美差。
這些生物之所以要使用語言來代替心靈感應,是因為他們發現可以用語言來完成更多的事。語言使得他們大大地增加了主動性,心靈感應則是每個人都在無時無刻地告訴別人各種各樣的事,這就使他們對所有的信息都持一種漠不關心的態度。然而語言,由於它緩慢,含義狹窄,可以每次隻考慮一個問題———可以逐條地進行考慮問題。
英語課上波義爾被叫了出來,要他立即向探險隊的指揮官報到,他想不出是什麼事情。他走進指揮官辦公室,向老頭兒敬了個禮。實際上這個指揮官看上去一點也不像個老頭兒。他來自“!"#號大眾星”,身高和地球上啤酒缸相差無幾,實際上,他長得並不像啤酒罐,而是像個小管子工的朋友。
他不是孤身一人。探險隊的牧師也在那裏。這位教士來自“格林科$%$&星”。他像一條碩大無比的葡萄牙戰艦,裝在有輪子的硫酸桶裏,牧師表情嚴肅。一定是有什麼不妙的事情發生。牧師吩咐波義爾要勇敢。然後,指揮官告訴他說,他家裏傳來了不幸的消息。而且是個死訊。指揮官為此特準他三天假,要他馬上準備出發。
“是——
——是媽媽嗎?”波義爾說,他強忍了眼淚,“是格蘭普斯?”
“小夥子———”指揮官說,“勇敢些。我真不願對你講,不是誰死了,而是一件東西死了。”
“是什麼東西?”
“我的孩子,是銀河死了。”
埃利奧特從書本上抬起頭來看,羅斯瓦特現已經過去了。他沒有為此而難過。
公共汽車在印第安納州的納希維爾,亦即布朗縣縣府所在地停下來的時候,埃利奧特又抬頭看了一次,考察了一下眼前見得著的消防用具的情況。他想到了要給納希維爾買一些真正好的設備,但是又決定不買了。他認為這些人不能把它們管理好。納希維爾是一個藝術和手工藝中心,所以,埃利奧特看到一個吹玻璃工在六月裏製作聖誕樹裝飾品,這不足為奇。
埃利奧特一直等到公共汽車抵達印第安納波利斯市郊的時候,才重新抬起頭來。他吃驚地發現這整個城市正在被一場風暴似的大火所吞沒。他從來沒有見過一場風暴似的大火,不過他確實曾讀到過不少,也夢見過不少。
他的辦公室裏藏著他的一本書。埃利奧特自己也感到莫名其妙:他為什麼要把它藏起來,為什麼每次拿出這本書都有一種負罪感,為什麼老是怕別人看見他在看這本書?他對這本書的感覺就好像一個意誌薄弱的清教徒對色情作品的感覺一樣,其實沒有什麼書比它更不色情。這本書的書名叫做《轟炸德國》,是漢斯·隆普夫寫的。
埃利奧特反複閱讀下麵這段文章,而且每次他都臉色蒼白,這是描寫德累斯頓的一場風暴性大火的文章:當許多火舌從燃燒著的建築物的屋頂竄上來的時候,一股熱空氣柱升騰高達兩英裏半以上,直徑亦達一英裏半這個氣柱翻騰洶湧,它從底部得到了急劇衝入的地麵較冷空氣的補充。距離火場一英裏和一英裏半的地方,這個吸入的氣流使得風速從每小時十一英裏猛增到三十三英裏。在這個地區的邊緣,風速必然更大,連三英尺直徑的大樹也被連根拔掉。在一個短時間內,溫度升到了一切可燃物質的燃點,整個地區處在一片火海之中。在這種大火裏,不留寸草,就是說,一絲一毫的可燃物質都燒個精光,而且,不過兩天,這個地區才冷卻到人可以進入的程度。
埃利奧特從公共汽車的座位上站了起來,目視著印第安納波利斯的風暴似的大火災。他被這個火柱嚇壞了,火柱的直徑至少有八英裏,高達五十英裏,界限極端分明,而且絲毫不動,仿佛是玻璃做的。在這個界區之內,暗紅色的餘燼渦流,圍繞著裏麵的白色火焰心,雄偉而和諧地旋轉著。那白色顯得很神聖。
埃利奧特眼前一團漆黑,如同無底深淵的黑。然後他蘇醒了過來,發現自己坐在一個幹涸了的噴泉邊。陽光透過梧桐樹葉,斑斑駁駁地灑在他的身上。一隻鳥兒在梧桐樹上唱著歌兒。“普—蒂—威特?”鳥兒唱道。“普—蒂—威特。威特,威特。”埃利奧特站在高高的花園牆內,這個花園對他來說是很熟悉的。就在此地,他同西爾維亞談過好多次話了。這是布朗醫生在印第安納波利斯的私立精神病醫院的花園。好多年以前,他就帶她到這兒來過。噴泉邊牆上刻著這些話:
“隻要一貫偽裝善良,就連上帝也會上當。”
埃利奧特發覺有人給他穿上了網球服,一身雪白,好像是百貨公司櫥窗裏的一件展品,有人還在他的膝上放了一把網球拍。他試著用手握著拍子柄,看看球拍是不是真的,看看他是不是真的活著。他望著自己的縱橫交錯的前臂肌肉,感到自己不僅是一名網球運動員,而且是一名頂呱呱的網球運動員。他對自己是不
是在這裏打過網球並不感到懷疑,因為網球場就在花園一側,許多牽牛花和香豌豆纏結在六邊形的鐵絲網上。
“普—蒂—威特?”
埃利奧特抬起頭來看著鳥兒和所有的綠葉,心裏明白:在印第安納波利斯城裏的這座花園是經不住他見過的那場大火焚燒的,因此,這兒未曾發生過大火,他輕易接受了這個看法。他繼續朝那隻鳥兒望著,但願自己是個小鳥兒該有多好啊,這樣就可以飛上樹梢,再也不下來了。他想高飛,因為地麵上正發生著一些使他甚感不快的事兒哩。四個穿著深色衣服的人,擠在一張水泥凳子上,隻離他六英尺遠。他們惡狠狠地盯著他,似乎想從他那兒得到點什麼有意義的東西。埃利奧特卻感到他說不出什麼有意義的話,也拿不出什麼有意義的東西。
他現在覺得腰很酸。它們不可能一直保持仰著頭的這個姿勢。
“埃利奧特———?”
“有什麼事嗎———?”埃利奧特知道他剛同他的父親談過話。他現在慢慢地把視線從樹上轉向下麵,就像一隻生病的小鳥從一根樹枝掉到另一根樹枝一樣。他的目光終於降落到和他父親的眼睛的同一水平上。
“你要告訴我們什麼要緊事呀!”父親提醒他。
埃利奧特看見三個老年人和一個年輕人坐在水泥凳上,都深表同情,而且全神貫注地準備聽他講話。他認出那個年輕人是布朗醫生,第二個老年人是家庭幼師瑟蒙德·麥克阿利斯特,第三個老年人可不認識,埃利奧特叫不出他的名字,但他卻不生氣,因為從這個人的那副和善的鄉村殯儀員的模樣來看,確實表明他是他家的一位親密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