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回村撞鬼(1 / 3)

1

那是一個三九天的早上,幹裂的寒風卷著一輛機動三輪車,在死蛇一樣的盤山土路上刮過,我像一個凍蔫了的土豆在車廂中顛簸著

,兩眼慘淡地盯著三輪車後麵卷揚的飛塵,這條飛塵象蛇一樣緊緊咬住三輪車,從縣城一直追隨我們來到了三道彎村。這條土路我走了將近20年,離家好幾年了,這條路除了被三輪車拋出了兩條深深的車轍外,依然和過去一樣讓人走著心慌。

當三輪車轉過柳樹彎的時候,我凍得生疼的鼻子突然一酸,在幹裂的景象中,我已經嗅到家鄉的味道:枯樹的枝丫死人手一樣伸向天空,和老人臉一樣被犁鏵剃出了層層褶皺的山。冬天早晨的太陽被凍住了一樣,看上去像一坨散發著白光的冰,整個三道彎村也被白霜封凍地嚴嚴實實,僵死了一樣聽不到一點聲響。

一陣隱隱的嗩呐聲從山後麵繞了過來,嗩呐的聲音嗚咽低沉,好像一個女人極度壓抑的哭聲,被寒風剪得時斷時續。一支引魂幡象船帆一樣從山後麵緩緩地駛出來,牽引著一隊白布長衣的隊伍向我們無聲無息地飄來,刺眼的白色給這個冬天的早晨覆蓋上了一層寒冰。——這是一支送葬的隊伍。

嗩呐的聲音越來越大,紙錢如同白色的蝴蝶一樣在空中翻飛。當白色的喪服和悲哀包圍的棺材從我的眼前掠過的時候,我好像被子彈擊中了一樣,神經質地一震,照片上的哪個女人的雙眼已經被剪刀挖空了,隻留下了兩個深邃的黑孔,這雙黑洞洞的眼睛隨著棺材起伏,冰冷地捕捉著我的視線。它如同射線一樣穿透了我的心髒。

那副棺材好像伸出了一根無形的繩子,牽引著我的脖子,我僵硬地下了車,順著撒滿紙錢的山路走了幾步,但我的腿被凍住了一樣,沒有走多久,送葬陰陽的招魂鈴聲已經轉過了山頭,引魂的白幡消失在了淡淡的晨光中。我感覺那雙眼睛依然空洞地在山頭注視著,一滴冰冷的眼淚從裏麵劃落。

2

黃昏在無聲無息中一步一步逼近,冬天的霧靄漸漸地遮住了天邊的視線,從回家的那一刻起,我就站在破舊的窗戶前。在這角窗邊,我眺望到了自己的童年,每一聲烏鴉的鳴叫,都沉沉地扣擊我的心,此時此刻,我感覺自己如同散落的古書中的一頁,飄過坍塌的古屋,現在終於回到了撒亂的頁麵前。

我又來到了小河邊,小河完全結凍了,飄帶一樣的白色的冰麵讓他想起了早晨看到的招魂幡,冰窟窿裏冒出的水聲就像一個年邁的男人醜陋的哭聲,它像恐怖的鋸條一樣,會把人的心一刀一刀的鋸碎。

而我對童年一切美好的回憶都裝進了早晨碰到的那具棺材,深埋在了黃土下,墳頭的雜草把它牢牢地鎖在裏麵,這些童年的笑聲隻能在黑暗的墳墓裏掙紮腐爛。

油燈的微光把我的影子放大在窯洞的牆壁上,影子隨著我在窯洞裏移動,使窯洞顯得更加空洞寂寥。20多年來,我在自己影子的伴隨下,從光屁股時代走向了沉重的中年。我突然感覺到,我的一生注定就和一個虛無飄渺的影子一起度過,當陽光來臨的時候,我就自信地忘掉了影子,當被黑暗包圍的時候,我卻對影子充滿了依賴。母親的影子來到了窯洞,她點燃了一張畫滿鬼符的黃紙,在我的頭上燎了一圈,淡藍色的火苗把黃紙舔成了一小塊黑色的灰燼。我在這塊黑色的灰燼中看到了彌漫在村子裏的恐懼和憂傷。

3

夜晚悄悄的合上了三道彎村的眼睛,偶爾的幾聲狗叫顯的山村的夜晚更加寧靜,躺在毫無生命氣息的土炕上,黑暗窯洞裏的寂寥衝我迎麵壓來,我想了很多事。時間走得很快,我仿佛看到星空無聲無息快速移動的閃亮痕跡。

一聲淒厲的哭喊驚醒了三道彎村的夜晚,這聲哭叫如同利刃一般穿過黑暗,掠過幹枯的樹梢,帶著風聲來到了三道彎村。窯洞的掌子麵上突然塌下了一片,巨大的聲響驚得我彈射了起來。

一個女人淒厲的笑聲從風中隱隱傳來,風中還夾雜著一個嬰孩滲人心骨的哭叫,這兩種哭聲在漆黑的夜晚彙合在一起,能在人的心髒劃出一條刀裁玻璃般的傷痕。

寒風夾雜著哭叫,瘋狂地擠進了破舊的門板,迅速撲滅了剛點亮的油燈,我又重新陷入了恐懼和黑暗。

三道彎村的狗發瘋一般驚叫了起來。一雙驚恐錯亂的腳步跌跌撞撞地進了我家的院子,

二叔被一股寒風卷進了我家的窯洞,他撕心裂肺的喊叫使我渾身驚起了一層雞皮疙瘩。父親打著了打火機,我在丁點的微光中看到了二叔慌亂的臉,這個老人哆嗦了半天胡須終於說出了一句話,“三媳婦子又瘋了”。

父親三下兩下蹬上了棉衣,他一把扯過母親遞過來的皮襖,青筋暴起的老手捏了一個鞭子,臉色和結了冰一樣陰沉。二叔喘著氣跑在前麵,他象一隻急於回家的老狗一樣步伐錯亂。我打著手電筒緊緊跟隨在父親的身後,夜風把父親的皮襖吹得翻滾,皮襖上的羊毛被風刮得根根豎起,這使父親像一隻老狼一樣在黑暗中穿行。

二叔家的院子裏已經擠滿了好多上了年齡的人,幾把手電筒強烈的光柱下,三嫂躺在院子裏翻滾,幾個年輕人好像捆豬一樣,和三嫂扭在一起,院子裏灰塵四起,三嫂的雙手在空中亂抓,腳和風車一樣亂登,嘴裏發出刺耳的哭叫,隻聽一聲慘叫,秋生捂著耳朵從翻滾的人群中彈射到了一邊,鮮血在地上溢了一道猩紅的線條,另外幾個年輕人也好像挨了炸彈一樣,慌忙蹦射到了一邊,他們捂著臉上被三嫂指甲印摳出的血道子,臉上抽搐著難看的表情。

父親一把扯開秋生的手,他的耳朵齊根被三嫂咬沒了,血和噴泉一樣往外湧。這使秋生的頭和剛割下來的豬頭一樣充滿了血腥氣,眾人發出了一陣驚叫。

“我的耳朵還能好嗎”?秋生看著自己的滿是血漿的手,求救一樣的看著父親,“我還沒有媳婦呢”。

父親剛才還冒著凶氣的眼睛突然黯淡了下去,他捏著秋生的手說,“少一兩肉死不了”。父親一把撕開棉衣,扯出了一團棉花套子。“拿火來”,父親吼叫了一聲,七八個打火機伸到了父親的麵前,棉花套子在父親的手中點燃了,它像一團磷火一樣在父親的手中燃燒,父親的臉色在火光中好像鑄銅一樣生動。

父親一把扯住秋生的頭發,一腳踢在秋生的腿彎上,秋生立馬倒在地上,父親就勢用膝蓋頂住秋生的脖子,把正在燃燒的棉花捂在他耳朵的斷茬處,火繼續燃燒著,燒著了秋生的頭發,燒著了秋生的棉衣,燒得秋生耳朵附近的皮肉滋滋發響,冒著陣陣腥味。秋生殺豬一樣慘叫著。

三嫂仍然躺在地上,散亂的頭發罩住了臉,罩住了眼睛,她的嘴巴有力得咬動著,發出了清楚的響聲。三嫂突然拿出了半個血肉模糊的耳朵,她反過身在燈光下看了一下,又放進了自己的嘴裏,狠勁咀嚼起來,三嫂的嘴角流出了猩紅的鮮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