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我說,畢兄殿試對策所作《長鳴賦》立意奇特闊拓,言辭天然精妙。放榜不過十日,京中競相傳誦,連坊間小兒都編了童謠‘一鳴衝天入九霄,不若長唳化作警鍾鳥’。”
錦衣的公子點著象牙扇,麵上頗有忿忿之色。
“怎麼瞧也比鄒麟那篇隻知歌功頌德的《四方歸》來得好罷?”
“陸兄過譽了。”玉衫少年對說話之人淡然笑答,繼續打點行李。
今日得準假期暫離京城回鄉,畢晚秋現下心情愉悅,對友人的抱怨也隻付之一笑。
這位好打不平的錦衣公子名叫陸冕,是畢晚秋在太學住宿時認識的。
會試期間,各省鄉試頭二十名學生,朝廷予以優渥,準許借宿太學學舍。而陸冕因父親是太常寺卿一直在國子監修習,因此並不用走科舉之道入仕。這位嬌貴的小公子為人率直熱情,好廣交朋友,因此這屆趕考入住的學生裏,凡是與他性格相投的,莫不與之相熟。
“我真替你不值。”陸冕見畢晚秋毫不在意,仍喋喋不休道。
“《四方歸》典雅和麗。”畢晚秋直起身,將書櫥打開,拿出一遝厚實的信封,手指溫柔地撫摩上去,微微轉頭笑道:“個人有個人的偏好,這有甚可計較的。”
“優劣高下,明眼人自有決斷。否則,”陸冕一展扇麵,詭秘道:“為何朝廷破了定製,竟將你與狀元同授翰林院編撰?榜眼探花可從來都是隻授編修的。”
“不過也是。”陸冕轉而又道:“太子監國,定三甲免不了會保守些。再在釋褐授官上予以褒獎,也算是兩全其美了。”
畢晚秋聽到這裏倒是頓了一頓,不由想起昨夜被密詔入宮覲見太子之事。
昨日瓊林苑赴完宴,疲憊回到住所,已是時。舍廂裏昏暗一片,看來鄒麟還未回來,顯是被眾人滯留宴席上了。
本已洗漱好預備入寢,著宮服的小太監竟來叩門傳話。
當見到高坐於殿上,一身華貴玄袍的天之驕子時,畢晚秋如遭雷劈,傻眼了。
當朝太子曹封勰,竟然是……
“謝……”畢晚秋盯著那張似笑非笑的臉,反應過來,忙行禮叩拜,“參見太子殿下。”
畢晚秋跪在那裏,隻覺背後全是冷汗。
封勰,謝楓。這是怎麼回事?
“畢榜眼不必多禮。”那人聲音裏還是一貫的調侃不羈,揮手讓他起身。
“許久不見,是否還記得本王?”半眯的狹長雙眼裏笑容就要溢出,如看戲一般適意。
畢晚秋垂手立於座下,恭謹冷淡答道:“龍子尊顏,自不敢忘。”
“嗬嗬。”曹封勰低笑了一聲,起身下座,走至畢晚秋跟前:“駁了你的狀元聲名,畢卿似乎不太高興啊。”
畢晚秋詫異望向半含笑意的尊貴男子,心裏忽然一片通透。
原以為是自己文章起意過於大膽才落第二,然而太子這話出口,豈不是告訴自己,鄒麟狀元之名是由他暗中操縱所得?可、可是……為什麼呢?
“小臣不明白殿下的意思。”畢晚秋隻覺荒唐。倒不是有多看中狀元之名,可科舉定甲,並非兒戲,若說是因為往昔與鄒麟有師生之誼,那自己又何嚐不是“太子門生”?難道隻是單純瞧自己不順眼,有意打壓?那為何又授職自己翰林修撰,與狀元同品呢?
“的確委屈你了。”太子似是安撫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頓了一下,又道:“不過,這事,也是與你打過招呼的。你可記得?”
“臣……”畢晚秋腦中影像千回百轉,可對於那個偽裝成平民的謝小夫子並未剩多少記憶。
“縣試資格。”曹封勰微微笑道,“可記起來了?”
“是,殿下。”畢晚秋肅然作禮。
你欠我一個人情,我自然會討回來。我可不是什麼善人。他的確告訴過自己。
原來,那時候就已經籌劃好了麼?可,這究竟是為了什麼呢?畢晚秋想不通。
“臣鬥膽有問,望殿下賜教。”
“你說。”
“殿下為何要這樣做?”
“唔。”太子眼中忽地染了戲謔,輕鬆道:“放心罷,這事與你半點幹係也無。你隻需在翰林院做好你的編撰,為朝廷傾盡所學便是了。”
“我知你不重名利,狀元虛名你也不在乎。可,它確是個好誘餌,你懂麼?”
“臣……愚昧。”
“哈哈哈……”玄衣華服的男子忽地放聲笑了起來,拍他肩道:“你不必懂。你不懂最好。”
“畢晚秋。”
畢晚秋乍聽這個稱呼,渾身一顫,“夫子有何吩咐”險些脫口而出。
“幸好你這顆聰明的腦袋於情字上卻是混混沌沌,一根筋直到底。否則……”太子的臉上忽地沒了笑容,眉宇顯得淩厲壓人,“嗬。”
這聲意味不明的冷笑叫畢晚秋渾身繃緊。
“聽說吏部給進士放了假回鄉探親?”聲音忽然又轉了平緩慵懶。
“是。”心中驟然鬆弛,畢晚秋隻規矩答道。
“幾時回京?”
“回殿下,慣例五月初六於吏部報到就任。”
“嗯。”太子負手走至殿門處,看著宮燈次第亮起,笑意又泛了上來:“先放他逍遙一陣也好。多年夙願得償,該讓他回鄉喂飽他那可笑的虛榮心。”
“往後的日子,還長……”
唇邊笑意更深,太子聲音漸低,仿佛自語。
“回去罷,今日得見故人,本王也很高興。”
說罷遣了宮人將畢晚秋送回太學學舍。
回去的時候,鄒麟已經睡下了。皺著眉頭,麵上還有醉色。
畢晚秋瞧了他一會,心底有些不安。他今日明白了一件事——鄒麟與太子交情匪淺。可這究竟是走了運還是惹上了麻煩,他還不清楚。他隻覺得太子麵上的笑容叫人十分不舒服,就像是看著砧板上跳動的活魚,謀劃著宰割的時辰。
“嗬嗬。鄒狀元怎麼來了?”陸冕忽然高起的聲音將自己從回憶裏喚醒。
“陸兄。”來人隻略略打了招呼。
“我來拿一些落下的東西。”平靜的眼睛望向畢晚秋,顯然是對自己說的。
“鄒兄自便。”畢晚秋隻點點頭。
“對了,還未去鄒兄狀元府上一觀。”陸冕站在一旁,以扇擊掌笑道:“不如這樣,待會我做東,去如意樓喝杯水酒。下午我與畢兄到狀元府叨擾片刻,不知鄒狀元可否賞臉?”
“唔。”鄒麟於案上包了幾本書,含混點頭,“好。”
“抱歉,”畢晚秋對陸冕笑道:“我手中還有些事,恐怕難承好意了。”
“什麼事這麼要緊?不就是收拾回鄉行李麼,我叫個下人來辦好了。”
“都是貼身之物,不敢勞煩。”仍然帶了歉疚笑意婉拒。
“唉,隨你罷。那鄒兄,隻得你我二人對酌了。”
“嗯。不妨。”鄒麟收拾好遺落之物,對畢晚秋麵無表情地略作頷首,便同陸冕一道出去了。
舍廂中安靜了下來,畢晚秋坐於茶桌前,望著那些厚實的信封,手摸下腰間一塊溫潤的飾物,心底一片柔軟。
“婁致,我回來了……”
第二日,畢晚秋雇了馬車,徑直趕回小藕莊。
鄒麟雖與之同路,卻並不同行。
雖然狀元郎於開榜之日已在京城打馬遊街風光過一陣,但按慣例依舊派了兩隊儀從,護送狀元直抵家鄉。算是朝廷給予光耀門楣的獎賞,也激勵天下愈多的讀書人立誌魚躍龍門,一朝成為天子門生。
“大人,前方就是聿合地界,再轉三十裏路,就到大人家鄉了。”趕馬車的陳伯對車廂裏的人道。
“是麼。”車內人雖淡淡應了一聲,卻也聽得出話中那份暖煦春風般的笑意。
馬車轆轆而行。
待路麵由寬漸窄時,兩旁樹蔭愈發蔥蘢,鳥雀嘰喳聲聲入耳。
“真是個山明水秀的好地方。”長居京中的老人讚歎道,“據說鄒狀元與大人是同鄉?”
“嗯,不錯。”
“嗬嗬,果真人傑地靈。那這回大人鄉中豈不是熱鬧非凡?”趕車的老人笑著閑話。“狀元和榜眼皆出於此地,可謂風光無限啊。”
車中著官服的秀麗男子眼睛望著周遭熟悉親切的景色,隻含笑不語。
京中權貴如過江之鯽,老人早已見慣,於這位和氣的新官並無卑躬屈膝之態,但也絕無逾矩失禮,主人家對這位京中新府的管事也是滿意敬重。
“日後在京為官,就不能常回來了,大人會很想念這裏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