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舍
梁實歌
梁實歌(1902—1987),北京人。美國哈佛大學碩士。20世紀40年代末期居台灣。譯有莎士比亞全集40卷,著有《雅舍小品》等多種著作。
到四川來,覺得此地人建造房屋最是經濟。火燒過的,常常用來做柱子,孤零零的砌起四根磚柱,上麵蓋上一個木頭架子,看上去瘦骨嶙峋,單薄得可憐;但是頂上鋪了瓦,四麵編了竹篦牆,牆上敷了泥灰,遠遠地看過去,沒有人能說不像是座房子。我現在住的“雅舍”正是這樣一座典型的房子。不消說,這房子有磚柱有竹篦牆,一切特點都應有盡有。講到住房,我的經驗不算少,什麼“上支下摘”,“前廊後廈”,“一樓一底”,“三上三下”,“亭子間”,“茆草棚”,“瓊樓玉宇”和“摩天大廈”,各式各樣,我都嚐試過。我不論住在那裏,隻要住得稍久,對那房子便發生感情,非不得已我還舍不得搬。這“雅舍”,我初來時僅求其能蔽風雨,並不敢存奢想。現在住了兩個多月,我的好感油然而生。雖然我已漸漸感覺它是並不能蔽風雨:因為有窗而無玻璃,風來則洞若涼亭;有瓦而空隙不少,雨來則滲如滴漏。縱然不能蔽風雨,“雅舍”還是各自有它的個性。有個性就可愛。
“雅舍”的位置在半山腰,下距馬路約有七八十層的土階。前麵是阡陌螺旋的稻田。再遠望過去是幾抹蔥翠的遠山,旁邊有高粱地,有竹林,有水池,有糞坑,後麵是荒僻的榛莽未除的土山坡。若說地點荒涼,則月明之夕,或風雨之日,亦常有客到,大抵好友不嫌路遠,路遠乃見情誼。客來則先爬幾十級的土階,進得屋來,仍須上坡,因為屋內地板乃依山勢而鋪,一麵高,一麵低,坡度甚大,客來無不驚歎,我則久而安之,每日由書房走到飯廳是上坡,飯後鼓腹而出是下坡,亦不覺有大不便處。
“雅舍”共是六間,我居其二。篦牆不固,門窗不嚴,故我與鄰人彼此均可互通聲息。鄰人轟飲作樂,咿唔詩章,喁喁細語,以及鼾聲,噴嚏聲,吮湯聲,撕紙聲,脫皮鞋聲,均隨時有門窗戶壁的隙處蕩漾而來,破我岑寂。入夜則鼠子瞰燈,才一合眼,鼠子便自由行動,或搬核桃在地板上順坡而下,或吸油燈而推翻燭台,或攀援而上帳頂,或在門框桌腳上磨牙,使人不得安枕。但是對於鼠子,我很慚愧地承認,我“沒有法子”。“沒有法子”一語是被外國人常常引用著的,以為這話最足代表中國人的懶惰隱忍的態度。其實我的對付鼠子並不懶惰。窗上糊紙,紙一戳就破;門戶關緊,而相鼠有牙,一陣咬便是一個洞洞。試問還有什麼法子?洋鬼子住到“雅舍”裏,不也是“沒有法子”?比鼠子更騷擾的是蚊子。“雅舍”的蚊風之盛,是我前所未見的,“聚蚊成雷”真有其事!每當黃昏時候,滿屋裏磕頭碰腦的全是蚊子,又黑又大,骨骼都像是硬的。在別處蚊子早已肅清的時候,在“雅舍”則格外猖獗,來客偶不留心,則兩腿傷處累累隆起如玉蜀黍,但是我仍安之。冬天一到,蚊子自然絕跡,明年夏天——誰知道我還是住在“雅舍”!
“雅舍”最宜月夜——地勢較高,得月較先。看山頭吐月,紅盤乍湧,一霎間,清光四射,天空皎潔,四野無聲,微聞犬吠,坐客無不悄然!舍前有兩株梨樹,等到月升中天,清光從樹間篩灑而下,地下陰影斑斕,此時尤為幽絕。直到興闌人散,歸房就寢,月光仍然逼進窗來,助我淒涼。細雨蒙蒙之際,“雅舍”亦複有趣。推窗展望,儼然米氏章法,若雲若霧,一片彌漫。但若大雨滂沱,我就又惶悚不安了,屋頂濕印到處都有,起初如碗大,俄而擴大如盆,繼則滴水乃不絕,終乃屋頂灰泥突然崩裂,如奇葩初綻,砉然一聲而泥水下注,此刻滿室狼藉,搶救無及。此種經驗,已數見不鮮。
“雅舍”之陳設,隻當得簡樸二字,但灑掃拂拭,不使有纖塵。我非顯要,故名公巨卿之照片不得入我室;我非牙醫,故無博士文憑張掛壁間;我不業理發,故絲織西湖十景以及電影明星之照片亦均不能張我四壁。我有一幾一椅一榻,酣睡寫讀,均已有著,我也不複他求。但是我陳設雖簡,我卻喜歡翻新布置。西人常常譏笑婦人喜歡變更桌椅位置,以為這是婦人天性喜變之一征。誣否且不論,我是喜歡改變的。中國舊式家庭,陳設千篇一律,正廳上是一條案,前麵一張八仙桌,一邊一把靠椅,兩旁是兩把靠椅夾一隻茶幾。我以為陳設宜求疏落參差之致,最忌排偶。“雅舍”所有,毫無新奇,但一物一事之安排布置俱不從俗。人入我室,即知此是我室。笠翁《閑情偶寄》之所論,正合我意。
“雅舍”非我所有,我僅是房客之一。但思“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人生本來如寄,我住“雅舍”一日,“雅舍”即一日為我所有。即使此一日亦不能算是我有,至少此一日“雅舍”所能給予之苦辣酸甜,我實躬受親嚐。劉克莊詞:“客裏似家家似寄”,我此時此刻卜居“雅舍”,“雅舍”即似我家。其實似家似寄,我亦分辨不清。
長日無俚,寫作自遣,隨想隨寫,不拘篇章,冠以“雅舍小品”四字,以示寫作所在,且誌因緣。槳聲燈影裏的秦淮河
俞平伯
俞平伯(1900—1990),中國現代詩人、散文家、著名紅學家。浙江德清人。1910年畢業於北京大學,次年到杭州第一師範學校任教。五四時期,先後加入新潮社、文學研究會、語絲社等新文學團體。1922年與朱自清等人創辦《詩》月刊。曾先後任教於上海大學、燕京大學、清華大學、北京大學,新中國成立後任北大教授。1952年任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所研究員。主要著作有詩集《冬夜》,散文集《燕如草》、《雜拌兒》等。
我們消受得秦淮河上的燈影,當圓月猶皎的仲夏之夜。
在茶店裏吃了一盤豆腐千絲,兩個燒餅之後,以歪歪的腳步踅上夫子廟前停泊著的畫舫,就懶洋洋躺到藤椅上去了。好鬱蒸的江南,傍晚也還是熱的。“快開船罷!”槳聲響了。
小的燈舫初次在河中蕩漾;於我,情景是頗朦朧,滋味是怪羞澀的。我要錯認它作七裏的山塘;可是,河房裏明窗洞啟,映著玲瓏入畫的曲欄杆,頓然省得身在何處了。佩弦呢,他已是重來,很應當消釋一些迷惘的。但看他太頻繁地搖著我的黑紙扇。胖子是這個樣怯熱的嗎?
又早是夕陽西下,河上妝成一抹胭脂的薄媚。是被青溪的姊妹們所熏染的嗎?還是勻得她們臉上的殘脂呢?寂寂的河水,隨雙槳打它,終是沒言語。密匝匝的綺恨逐老去的年華,已都如蜜餳似的融在流波的心窩裏,連嗚咽也將嫌它多事,更哪裏論到哀嘶。心頭,婉轉的淒懷;口內,徘徊的低唱;留在夜夜的秦淮河上。
在利涉橋邊買了一匣煙,蕩過東關頭,漸蕩出大中橋了。船兒悄悄地穿出連環著的三個壯闊的涵洞,青溪夏夜的韶華已如巨幅的畫豁然而抖落。哦!淒厲而繁的弦索,顫岔而澀的歌喉,雜著嚇哈的笑語聲,劈啪的竹牌響,更能把諸樓船上的華燈彩繪,顯出火樣的鮮明,火樣的溫煦了。小船兒載著我們,在大船縫裏擠著,挨著,抹著走。它忘了自己也是今宵河上的一星燈火。
既踏進所謂“六朝金粉氣”的銷金窟,誰不笑笑呢!今天的一晚,且默了滔滔的言說,且舒了惻側的情懷,暫且學著,姑且學著我們平時認為在醉裏夢裏的他們的憨癡笑語。看!初上的燈兒們一點點掠剪柔膩的波心,梭織地往來,把河水都皴得微明了。紙薄的心旌,我的,盡無休息地跟著它們飄蕩,以至於怦怦而內熱。這還好說什麼的!如此說,誘惑是誠然有的,且於我已留下不易磨滅的印記。至於對榻的那一位先生,自認曾經一度擺脫了糾纏的他,其辯解又在何處?這實在非我所知。
我們,醉不以澀味的酒,以微漾著,輕暈著的夜的風華。不是什麼欣悅,不是什麼慰藉,隻感到一種怪陌生,怪異樣的朦朧。朦朧之中似乎胎孕著一個如花的笑——這麼淡,那麼淡的倩笑。淡到已不可說,已不可擬,且已不可想;但我們終究是眩暈在它離合的神光之下的。我們沒法使人信它是有,我們不信它是沒有。勉強哲學地說,這或近於佛家的所謂“空”,既不當魯莽說它是“無”,也不能徑直說它是“有”。或者說“有”是有的,隻因無可比擬形容那“有”的光景;故從表麵看,與“沒有”似不生分別。若定要我再說得具體些:譬如東風初勁時,直上高翔的紙鳶,牽線的那人兒自然遠得很了,知她是哪一家呢?但憑那鳶尾一縷飄綿的彩線,便容易揣知下麵的人寰中,必有微紅的一雙素手,卷起輕綃的廣袖,牢擔荷小紙鳶兒的命根的。飄翔豈不是東風的力,又豈不是紙鳶的含德;但其根株卻將另有所寄。請問,這和紙鳶的省悟與否有何關係?故我們不能認笑是非有,也不能認朦朧即是笑。我們定應當如此說,朦朧裏胎孕著一個如花的幻笑,和朦朧又互相混融著的;因它本來是淡極了,淡極了這麼一個。
漫題那些紛煩的話,船兒已將泊在燈火的叢中去了。對岸有盞跳動的汽油燈,佩弦便硬說它遠不如微黃的燈火。我簡直沒法和他分證那是非。
時有小小的艇子急忙忙打槳,向燈影的密流裏橫衝直撞。冷靜孤獨的油燈映見黯淡久的畫船頭上,秦淮河姑娘們的靚妝。茉莉的香,白蘭花的香,脂粉的香,紗衣裳的香……微波泛濫出甜的暗香,隨著她們那些船兒蕩,隨著我們這船兒蕩,隨著大大小小一切的船兒蕩。有的互相笑語,有的默然不響,有的襯著胡琴亮著嗓子唱。一個,三兩個,五六七個,比肩坐在船頭的兩旁,也無非多添些淡薄的影兒葬在我們的心上——太過火了,不至於罷,早消失在我們的眼皮上。誰都是這樣急忙忙的打著槳,誰都是這樣向燈影的密流裏衝著撞。又何況久沉淪的她們,又何況漂泊慣的我們倆。當時淺淺的醉,今朝空空的惆悵;實說,咱們萍泛的綺思不過如此而已,至多也不過如此而已。你且別講,你且別想!這無非是夢中的電光,這無非是無明的幻相,這無非是以零星的火種微炎在大欲的根苗上。扮戲的咱們,散了場一個樣,然而,上場鑼,下場鑼,天天忙,人人忙。看!嚇!載送女郎的艇子才過去,貨郎擔的小船不是又來了?一盞小煤油燈,一艙的什物,他也忙得來像手裏的搖鈴,這樣丁冬而郎當。
楊枝綠影下有條華燈璀璨的彩舫在那邊停泊。我們那船不禁也依傍短柳的腰肢,鼓側地歇了。遊客們的大船,歌女們的艇子,靠著。唱的拉著嗓子,聽的歪著頭,斜著眼,有的甚至於跳過她們的船頭。如那時有嚴重些的聲音,必然說:“這哪裏是什麼旖旎風光!”咱們真是不知道,隻模糊地覺著在秦淮河船上板起方正的臉是怪不好意思的。咱們本是在旅館裏,為什麼不早早入睡,掂著牙兒,領略那“臥後清宵細細長”;而偏這樣急急忙忙跑河上來無聊浪蕩?
還說那時的話,從楊柳枝的亂鬢裏所得的境界,照規矩,外帶三分風華的。況且今宵此地,動蕩著有燈火的明姿。況且今宵此地,又是圓月欲缺未缺,欲上未上的黃昏時候。叮當的小鑼,伊軋的胡琴,沉填的大鼓……弦吹聲騰沸遍了三裏的秦淮河。喳喳嚷嚷的一片,分不出誰是誰,分不出哪兒是哪兒,隻有整個的繁喧來把我們包填。仿佛都搶著說笑,這兒夜夜盡是如此的,不過初上城的鄉下佬是第一次呢。真是鄉下人,真是第一次。
穿花蝴蝶樣的小艇子多到不和我們相幹。貨郎擔式的船,曾以一瓶汽水之故而攏近來,這是真的。至於她們呢,即使偶然燈影相偎而切掠過去,也無非瞧見我們微紅的臉罷了,不見得有什麼別的。可是,誇口早哩!——來了,竟向我們來了!不但是近,且攏著了。船頭傍著,船尾也傍著;這不但是攏著,且並著了。廝並著倒還不很要緊,且有人撲冬地跨上我們的船頭了。這豈不大吃一驚!幸而來的不是姑娘們,還好。(她們正冷冰冰地在那船頭上。)來人年紀並不大,神氣倒怪狡猾,把一扣破爛的手折,攤在我們眼前,讓細瞧那些戲目,好好兒點個唱。他說:“先生,這是小意思。”諸君,讀者,怎麼辦?
好,自命為超然派的來看榜樣!兩船挨著,燈光愈皎,見佩弦的臉又紅起來了。那時的我是否也這樣?這當轉問他。(我希望我的鏡子不要過於給我下不去。)老是紅著臉終究不能打發人家走路的,所以想個法子在當時是很必要。說來也好笑。我的老調是一味的默,或幹脆說個“不”,或者搖搖頭,擺擺手表示“絕不”。如今都已使盡了。佩弦便進了一步,他嫌我的方術太冷漠了,又未必中用,擺脫糾纏的正當道路唯有辯解。好嗎!聽他說:“你不知道?這事我們是不能做的。”這是諸辯解中最簡潔,最漂亮的一個。可惜他所說的“不知道”來人倒真有些“不知道”!辜負了這二十分聰明的反語。他想得有理由,你們為什麼不能做這事呢?因這“為什麼”,佩弦又有進一層的曲解。哪知道更壞事,竟隻博得那些船上人的一哂而去。他們平常雖不以聰明名家,但今晚卻又怪聰明,如洞徹我們的肺肝一樣的。這故事即我情願講給諸君聽,怕有人未必願意哩。“算了罷,就是這樣算了罷”,恕我不再寫下了,以外的讓他自己說。
敘述隻是如此,其實那時聯翩而來的,我記得至少也有三五次。我們把她們一個一個的打發走路。但走的是走了,來的還正來。我們可以使她們走,我們不能禁止她們來。我們雖不輕被搖撼,但已有一點杌隉了,況且小艇上總載去一半的失望和一半的輕蔑,在槳聲裏仿佛狠狠地說,“都是呆子,都是吝嗇鬼!”還有我們的船家(姑娘們賣個唱,他可以賺幾個子的傭金。)眼看她們一個一個的去遠了,呆呆的蹲踞著,怪無聊賴似的。碰著了這種外緣,無怒亦無哀,唯有一種情意的緊張,使我們從頹弛中體會出掙紮來。這味道倒許很真切的,隻恐怕不易為倦鴉似的人們所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