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懸崖以後,張陵天回到幽靜宅院,甫進正堂大門,便見群徒靜跪其中,均是麵露擔憂,垂頭喪氣。張陵天皺了皺枯眉,本想開口說話,最終欲言又止,繼而走向上首坐定,端起桌上一杯素茶。
淡淡菊花香,隨著水氣升空,納入鼻中,神清氣爽。
茶水溫熱,不冷不燙,且以鮮菊作茶。
這是特別待遇,唯獨徒弟犯錯時,才能悠然享受。
張陵天苦苦一笑,喝了口茶水,緩慢閉上雙目,滿臉享受表情。
幾名弟子沒有出聲,因為他們知道,每當這種時候,貌似嚴厲的師傅喜歡安靜。喜歡融入安靜氛圍,閉上雙眼默默思考,實則更像回味,來自心靈的回味。
幾名弟子入宮已久,按理應該了解此節,每每碰到這種情形,反倒不知師傅想法。
畢竟,老道心深似海,豈能窺探一二。
堂內寂靜,悄無聲息,偶有飲茶聲響,卻也微不可聞。
良久過罷,張陵天道:“今日之事,錯在哪裏?”
幾名弟子慢慢抬頭,見得師傅表情如故,互相遞了眼色。
易乾輕咳兩聲,道:“回稟師傅,易乾之錯,在於袖手旁觀,觸犯宮規第四條,甘願受罰。”
張陵天頷首道:“知錯就好!你呢?”
杜震輕聲道:“杜震之錯,在於打架鬥毆,觸犯宮規第二條,甘……甘願受罰。”
語氣淡漠,態度生硬,壓根就無認錯之意。
張陵天睜開眼睛,道:“毫無悔過之意,看來仍是餘火未消。”
杜震打了個哈欠,顯得漫不經心,道:“弟子不敢!”
神誌渙散,像在藐視師威,有種傲慢隱約透露,絕非常人所及。
恍若曾經少年!
隻是,白駒過隙,容顏變遷,少年已經兩鬢斑白。
張陵天神思恍惚,陡然麵色一沉,肅道:“人生匆匆數十載,無論貧富貴賤,必定榮辱與共,一時強非一世強,何必將榮譽看得太過重要;況且百年以後,一切都是夢幻泡影。”
杜震低聲道:“不是榮譽問題,而是尊嚴問題。”
眾人大驚,慌忙阻止,可是覆水難收,豈有轉寰餘地。
張陵天臉上陰晴不定,依稀尚有怒色飄過,道:“言下之意,你是埋怨為師說錯了?”
杜震怵怵道:“弟子萬萬不敢,還請師傅息怒。”
張陵天長歎一聲,視線轉向那杯菊花茶,投入似有似無的斟酌。
手撚胡須,微閉雙目,靜靜斟酌。
堂內靜下,死般靜下。
隻有心跳聲!
不詳預感,隨之而來。
根據五名弟子經驗,每當這種時候,師傅便會發怒,也會對自己嚴加懲處。
冷汗,沿著背心滑落,像是藤條抽身,頗有痛感,陸離輕微一顫,側頭看向韓巽。
她,正好望了過來,眼中滿含淚花,還有深深自責。
陸離握住白皙小手,刻意緊了緊,示意無足輕重。
就在兩人走神時分,聽得張陵天道:“重刑可免,輕罰難逃,除傅艮以外,其餘四人參詳《無極真經》至深夜,不許怠惰因循。易乾和杜震罪加一等,今日不準吃飯,全都下去吧!”
五名弟子紋絲不動,呆愣愣盯著前方老者,似乎不知所措。
張陵天狠狠瞪了一眼,亮聲道:“全都傻了麼?是否還要吃頓板子?”
五名弟子搖手否決,如獲大赦般掉頭就跑,方要踏出門檻,又聽張陵天道:“還有……”
聲音低沉,讓人不寒而栗,宛如掉進萬丈深淵,所有光亮盡被湮沒。
自家師傅,從未出爾反爾,但是目光犀利,委實刀芒在背,就算一動不動,仍然略有所感。
仿佛,一種洞穿肢體的能量,如潮水般衝了過來。
五名弟子緩緩轉身,兀自垂頭低目,屏息保持緘默,怯生生遠站一旁,像在乞求上蒼保佑。
切實楚楚可憐,讓人於心不忍。
見到這群弟子模樣,張陵天險些笑出聲來,急忙借助咳嗽敷衍,道:“關於私鬥之事,掌教真人略有懲罰,叫我陵天一脈下山悟世,明日辰時出發,不準耽誤。”
“哦!”
五名弟子齊聲應答,繼而拱手道別,退出明亮大堂。爾後,門外傳來爽朗笑聲,盡管音量不大,但是透出莫名興奮。
正如一曲高山流水,聽者心中為之一寬。
仔細想來,遭受這種懲罰,算是三生有幸。對幾個弟子而言,下山堪稱一樁美差,不料因禍得福,固然喜出望外。自打他們入宮以來,偶會因事外出,可是江湖誘惑,絕非姑媱山敢比;況且囚鳥飛出牢籠束縛,遨遊世間喜樂,更非常人能夠明白。不言而喻,必然笑容滿麵,期待日落日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