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朱瞥了一眼,仍然不做聲,因為遠處又有歌聲飛過來了。
奴隸撫著龍朱的腳也不做聲。
過了一陣,龍朱發聲了,聲音像唱歌,在揉和了莊嚴和愛的調子中挾著一點憤懣,說:“矮子你又不聽我話,做這個樣子!”
“主,我是你的奴仆。”
“難道你不想做朋友嗎?”
“我的主,我的神,在你麵前我永遠卑小。誰人敢在你麵前平排?誰人敢說他的尊嚴在美麗的龍朱麵前還有存在必須?誰人不願意永遠為龍朱作奴作婢?誰……”
龍朱用頓足製止了矮奴的奉承,然而矮奴仍然把最後一句“誰個女子敢想愛上龍朱?”恭維得不得體的話說畢,才站起。
矮奴站起了,也仍然和平常人跪下一般高。矮人似乎真適宜於作奴隸的。
龍朱說:“什麼事使你這樣可憐?”
“在主麵前看出我的可憐,這一天我真值得生存了。”
“你太聰明了。”
“經過主的稱讚呆子也成了天才。”
“我問你,到底有什麼事?”
“是主人的事,因為主在此事上又可見出神的恩惠。”
“你這個隻會唱歌不會說話的人,真要我打你了。”
矮奴到這時,才把話說到身上。這個時候他哭著臉,表示自己的苦惱失望,且學著龍朱生氣時頓足的樣子。這行為,若在別人猜來,也許以為矮子服了毒,或者肚臍被山蜂所螫,所以作這樣子,表明自己痛苦,至於龍朱,則早已明白,猜得出這樣的矮子,不出賭輸錢或失歡女人兩事了。
龍朱不作聲,高貴的笑,於是矮子說:
“我的主,我的神,我的事瞞不了你的,在你麵前的仆人,是又被一個女子欺侮了。”
“你是一隻會唱諂媚曲子的鳥,被欺侮是不會有的事!”
“但是,主,愛情把仆人變蠢了。”
“隻有人在愛情中變聰明的事。”
“是的,聰明了,仿佛比其他時節聰明了點,但在一個比自己更聰明的人麵前,我看出我自己蠢得像豬。”
“你這土鸚哥平日的本事在什麼地方去了?”
“平時那裏有什麼本事呢,這隻土鸚哥,嘴巴大,身體大,唱的歌全是學來的歌,不中用。”
“把你所學的全唱過,也就很可以打勝仗了。”
“唱過了,還是失敗。”
龍朱就皺了一皺眉毛,心想這事怪。
然而一低頭,望到矮奴這樣矮;便了然於矮奴的失敗是在身體,不是在咽喉了,龍朱失笑的說:
“矮東西,莫非是為你相貌把你事情弄壞了?”
“但是她並不曾看清楚我是誰。若說她知道我是在美麗無比的龍朱王子麵前的矮奴,那她定為我引到老虎洞做新娘子了。”
“我不信你。一定是土氣太重。”
“主,我賭咒。這個女人不是從聲音上量得出我身體長短的人。但她在我歌聲上,卻把我心的長短量出了。”
龍朱還是搖頭,因為自己是即或見到矮人在前,至於度量這矮奴心的長短,還不能夠的。
“主,請你信我的話,這是一個美人,許多人唱枯了喉嚨,還為她所唱敗!”
“既然是好女人,你也就應把喉嚨唱枯,為她吐血,才是愛。”
“我喉嚨是枯了,才到主麵前來求救。”
“不行不行,我剛才還聽過你恭維了我一陣,一個真真為愛情絆倒了腳的人,他決不會又能爬起來說別的話!”
“主啊,”矮奴搖著他的大的頭顱,悲聲的說道,“一個死人在主麵前,也總有話讚揚主的完全的美,何況奴仆呢。奴仆是已為愛情絆倒了腳,但一同主人接近,仿佛又勇氣勃勃了。主給人的勇氣比何首烏補藥還強十倍。我仍然要去了。讓人家戰敗了我也不說是主的奴仆,不然別人會笑主用著這樣的蠢人,丟了白耳族的光榮!”
矮奴就走了。但最後說的幾句話,激起了龍朱的憤怒,把矮子叫著問,到底女人是怎樣的女人。
矮奴把女人的臉,身,以及歌聲,形容了一次。矮奴的言語正如他自己所稱,是用一支禿筆與殘餘顏色,塗在一塊破布上的。在女人的歌聲上,他就把所有白耳族青石岡地方有名的出產比喻淨盡。說到像甜酒,說到像枇杷,說到像三羊溪的鯽魚,說到像狗肉,仿佛全是可吃的東西。矮奴用口作畫的本領並不蹩腳。
在龍朱眼中,是看得出矮奴餓了,在龍朱心中,則所引起的,似乎也同甜酒狗肉引起的欲望相近。他因了好奇,不相信,就為矮奴設法,說同到矮奴一起去看。
正想設法使龍朱快樂的矮奴,見到主人要出去,當然歡喜極了,就著忙催主人快出寨門到山中去。
不到一會這白耳族的王子就到山中了。
藏在一積草後麵的龍朱,要矮奴大聲唱出去,照他所教的唱。先不聞回聲。矮奴又高聲唱,在對山,在毛竹林裏,卻答出歌來了。音調是花帕族中女子的音調。
龍朱把每一個聲音都放到心上去,歌隻唱三句,就止了。有一句留著待唱歌人解釋。龍朱就告給矮奴答複這一句歌。又教矮奴也唱三句出去,等那邊解釋,歌的意思是:凡是好酒就歸那善於唱歌的人喝,凡是好肉也應歸善於唱歌的人吃,隻是你好的美的女人應當歸誰?
女人就答一句,意思是:好的女人隻有好男子才配。她且即刻又唱出三句歌來,就說出什麼樣男子是好男子的稱呼。說好男子時,提到龍朱的名,又提到別的個人的名,那另外兩個名字卻是曆史上的美男子名字,隻有龍朱是活人,女人的意思是:你不是龍朱,又不是××××,你與我對歌的人究竟算什麼人?
“主,她提到你的名!她罵我!我就唱出你是我的主人,說她隻配同主人的奴隸相交。”
龍朱說:“不行,不要唱了。”
“她胡說,應當要讓她知道是隻夠得上為主人搽腳的女子!”
然而矮奴見到龍朱不作聲,也不敢回唱出去了。龍朱的心是深深沉到剛才幾句歌中去了,他料不到有女人敢這樣大膽。雖然許多女子罵男人時,都總說,“你不是龍朱。”這事卻又當別論了。因為這時談到的正是誰才配愛她的問題,女人能提出龍朱名字來,女人驕傲也就可知了。龍朱想既然是這樣,就讓她先知道矮奴是自己的用人,再看情形是如何。
於是矮奴照到龍朱所教的,又唱了四句。歌的意思是:吃酒糟的人何必說自己量大,沒有根柢的人也休想同王子要好,若認為摻了水的酒總比酒糟還行,那與龍朱的用人戀愛也就可以寫意了。
誰知女子答得更妙,她用歌表明她的身分,說,隻有烏婆族的女人才同龍朱用人相好,花帕族女人隻有外族的王子可以論交,至於花帕苗中的自己,是預備在白耳族與男子唱歌三年,再來同龍朱對歌的。
矮子說:“我的主,她尊視了你,卻小看了你的仆人,我要解釋我這無用的人並不是你的仆人,免得她恥笑!”
龍朱對矮奴微笑,說:“為什麼你不說應當說‘你對山的女子,膽量大就從今天起來同我龍朱主人對歌’呢?你不是先才說到要她知道我在此,好羞辱她嗎?”
矮奴聽到龍朱說的話,還不很相信得過,以為這隻是主人的笑話。他哪裏會想到主人因此就會愛上這個狂妄大膽的女人。他以為女人不知對山有龍朱在,唐突了主人,主人縱不生氣,自己也應當生氣。告女人龍朱在此,則女人雖覺得羞辱了,可是自己的事情也完了。
龍朱見矮奴遲疑,不敢接聲,就打一聲吆喝,讓對山人明白,表示還有接歌的氣概,盡女人起頭。龍朱的行為使矮奴發急,矮奴說:“主,你在這兒我是沒有歌了。”
“你照到意思唱,問她膽子既然這樣大,就攏來,看看這個如虹如日的龍朱。”
“我當真要她來?”
“當真!要來我看是什麼女人,敢輕視我們白耳族說不配同花帕族女子相好!”
矮奴又望了望龍朱,見主人情形並不是在取笑他的用人,就全答應下來了。他們於是等待著女子的歌聲。稍稍過了些時間,女子果然又唱起來了。歌的意思是:對山的雀你不必叫了,對山的人你也不必唱了,還是想法子到你龍朱王子的奴仆前學三年歌,再來開口。
矮奴說:“主,這話怎麼回答?她要我跟龍朱的用人學三年歌,再開口,她還是不相信我是你最親信的奴仆,還是在罵我白耳族的全體!”
龍朱告矮奴一首非常有力的歌,唱過去,那邊好久好久不回。矮奴又提高喉嚨唱。回聲來了,大罵矮子,說矮奴偷龍朱的歌,不知羞,至於龍朱這個人,卻是值得在走過的路上撒花的。矮子爛了臉,不知所答。年青的龍朱,再也不能忍下去了。小小心心,壓著了喉嚨,平平的唱了四句,聲音的低平僅僅使對山一處可以明白,龍朱是正怕自己的歌使其他男女聽到,因此啞喉半天的。龍朱的歌意思就是說:“唱歌的高貴女人,你常常提到白耳族一個平凡的名字使我慚愧,因為我在我族中是最無用的人,所以我族中男子在任何地方都有情人,獨名字在你口中出入的龍朱卻仍然是獨身。”
不久,那一邊像思索了一陣,也幽幽的唱和起來了,歌的是:你自稱為白耳族王子的人我知道你不是,因為這王子有銀鍾的聲音,本來拿所有花帕苗年青的女子供龍朱作墊還不配,但愛情是超過一切的事情,所以你也不要笑我。所歌的意思,極其委婉謙和,音節又極其整齊,是龍朱從不聞過的好歌。因為對山的女人不相信與她對歌的是龍朱,所以龍朱不由得不放聲唱了。
這歌是用白耳族頂精粹的言語,自白耳族頂純潔的一顆心中搖著,從白耳族一個頂甜蜜的口中喊出,成為白耳族頂熱情的音調,這樣一來所有一切聲音仿佛全啞了。一切鳥聲與一切遠處歌聲,全成了這王子歌時和拍的一種碎聲,對山的女人,從此沉默了。
龍朱的歌一出口,矮奴就斷定了對山再不會有回答。這時等了一陣,還無回聲,矮奴說:“主,一個在奴仆當來是勁敵的女人,不在王的第二句歌已壓倒了。這女人不久還說到大話,要與白耳族王子對歌,她學三十年還不配!”
矮奴問龍朱意見,許可不許可,就又用他不高明的中音唱道:
你花帕族中說大話的女子,
大話是以後不用再說了,
若你歡喜作白耳族王子仆人的新婦,
他願意你過來見他的主同你的夫。
仍然不聞有回聲。矮奴說,這個女人莫非害羞上吊了。矮奴說的隻是笑話,然而龍朱卻說出過對山看看的話了。龍朱說後就走,向穀裏下去。跟到後麵追著,兩手拿了一大把野黃菊同山紅果的,是想做新郎的矮奴。
矮奴常說,在龍朱王子麵前,跛腳的人也能躍過闊澗。這話是真的。如今的矮奴,若不是跟了主人,這身長不過四尺的人,就決不會像騰雲駕霧一般的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