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殮師工作時,往往需要帶著一種強烈的儀式感和死者肌膚相親。按壓眼周、合攏唇瓣,撫平下顎,擦拭身體,更換喪衣,整理妝容,這一係列的步驟下來,冰冷的軀體就會重新煥發生機,痛苦猙獰的表情也會被安靜、平和所取代。年輕的女子獲得了永恒的美麗,遲暮的老人也變得溫柔而安詳。在入殮師樸實的手法中,表達的是人們對死亡的尊重,守護的是死者最後的尊嚴。
一次一次為死者打扮、著裝的過程,小林漸漸理解了入殮師這一職業,也開始明白死亡對於生者和死者的意義。可惜,妻子美香並不能理解他的感受。美香得知丈夫並非在婚慶公司工作,而是每天和死人打交道時,丟下了一句“肮髒”便跑回娘家了。如果說,工作上的不如意上小林尚且可以在家庭的溫暖中得到慰藉,美香的離開卻給了他很大的打擊。
小林年幼時,父親便帶著咖啡店的女服務員私奔,從此再也沒有出現過。多年來,小林和母親相依為命地過活,直到遇到美香,建立了自己的家庭,才再次體會到家庭的溫暖。母親過世後,美香成了他在世界上唯一的親人。可是,麵對妻子的誤解,小林除了在一天天過去的日子中默默地守候,等待妻子的諒解之外,別無他法。
當然,美香的做法也是可以理解的。任何一個國度對喪葬事宜都是諱莫如深的,普通人對從事喪葬行業的人都是避之唯恐不及,任誰都不願意每天和殯葬師打交道。此外,社會對入殮師的普遍認知便是不幹淨、晦氣,職業本身也無法給從業者帶來多少光彩。而且,日本社會還有一個非常獨特的傳統——部落民。
部落民的祖上大多從事屠宰、皮革和殯葬工作,他們的社會地位非常低,在生活的各個方麵都會受到歧視。其他人認為,和屍體打交道的人會變髒,身體的肮髒隨後會汙染靈魂,因此,部落民被看做是“非人”,屬於低賤的社會階層。而且,部落民的身份還會隨著血緣傳承下去,部落民的子孫世世代代都難以擺脫這種身份。
即使日本在二戰之後公布了新憲法,規定不得歧視不同種族、身份的國民,然而,傳統的日本家庭裏依然留有當地部落民的名單,一旦兒女將部落民的後代作為結婚對象,都會遭到家長的強烈反對。這樣看來,妻子美香在並不了解入殮師的前提下,無法接受丈夫的職業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麵對朋友的勸說、妻子的威逼,小林都沒有想過放棄這份工作。陰差陽錯之下選擇的工作,竟然成了他堅持的價值觀念。或許,當他看到放生後卻死亡的章魚時,瞬間領悟了生活的無常——任何人的命運都不是自己所能掌控的。
就像每年都要逆流而上,回到出生地產卵的鮭魚一樣,即使大量的魚死在回巢的途中,甚至死在抵達出生地的前一秒,鮭魚依然孜孜不倦地進行著這種令人驚異的遷徙。“它們大概就是那樣的吧”,澡堂大叔的說法看似平淡,不也是生命的真相嗎?死亡是任何人、任何事物都必須經曆的,盡管死亡的原因不同。
澡堂家的老婆婆去世之後,妻子美香理解了丈夫,並且成為小林工作上的支持者。或許她在某一刹那忽然明白了小林的話:你會死,我會死,大家都會死,死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那麼,入殮師也沒有什麼丟臉的。
送走了一個又一個陌生人之後,小林麵對了父親的死亡。多年前出走之後,小林以為父親必是生活快樂,在某一個地方享受著幸福的晚年。沒想到,多年後的第一次見麵,小林看到的竟然是客死異鄉的父親,獨自躺在旅館裏寒酸又可憐的樣子。
為父親入殮的過程成為小林內心情感的救贖過程,他在父親手中的石頭上看到了他對兒子的愧疚和愛。多年來積壓的怨恨在父親死亡的那一刻畫上了句號,在莊重嚴謹的入殮儀式中得到了開解和釋放。當小林將父親的石頭放在妻子的腹部時,仿佛意味著生命不息,也意味著愛和原諒的延續。
實際上,入殮師的工作並沒有明確的細則,小林也沒有按照特定的、嚴密的程序進行入殮儀式。死者的親人對入殮師的要求,或者說,入殮師對他本人的要求,不過是帶著基於情感的動作和表情來表達對生命的敬重和愛惜。入殮,表麵上看是為了死者能夠美麗地、體麵地離開,實質上是賦予死者靈魂和尊嚴的儀式,如同村上春樹在《挪威的森林》中說的:“死不是生的對立麵,它作為生的一部分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