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然的柔柔公主從遙遠的柔然踟躇南下時,聶元生也攜妻帶子,踏上了同樣是南下的旅程。
隻是與柔柔公主乘車坐轎不同的是,他們襯是船,大船。
正入秋的光景,地肅殺之中,勃勃的草木卻還不曾凋零殆盡。
澄空如洗之間,行行雁字,豔陽高照。
已經習慣了叫聶元生為阿爹的聶恊好奇的趴在舷邊看著船頭飛掠過的水鳥,他仍舊是一身錦繡華服,看著與在澄練殿裏時並無異樣,仍舊是那麼真那麼熱忱,最尋常的白鷺也能盯上半晌才移開眼……他快樂趴在一旁遠眺時單純熱忱的笑臉,卻是不遠處凝望他的兩人最欣慰的一幕。
“從怒川順流東入東海,再沿海南下,到江南最多不過十日。”江風浩浩蕩蕩的吹起聶元的青衫,闊水空,澄空凝碧,他按捺住心懷激蕩,對身旁的牧碧微道,“祖父在那裏置下的房子,是年中就開始打掃的,等咱們安置下來,從大食的商船,也該到達了,正好看看,祖父的人手還剩多少。”
牧碧微朝他嫣然一笑,兩人伸手交握,心中旖旎無限,她最終接的,卻是一句極平常的:“聽海上十月的風正好。”
“有你們在身邊,什麼時候的風都好。”聶元生勾著嘴角,俯身飛快的在她鬢邊一吻——雖然他動作極快,但當著船上眾饒麵……牧碧微還是紅了麵龐,嗔怪的掐了他一把。
這時候,新買來的貼身伺候牧碧微的使女忽然心翼翼的走了過來,不敢抬頭看主人,垂著下巴聲提醒:“夫人,雷翁,岸上仿佛是阿郎的舊識。”
更遠一些的地方,卻是曾經的大監雷墨,換了一身五成新的常服,儼然一個極尋常的老翁,微微含笑,見聶元生看過來,才伸手指向某處——趁著“遺詔”遣散妃嬪,許多宮人也尋了門路脫身……雷墨便是其中之一,他本與聶介之有舊,雖然在宮中不難繼續當差下去,可他年歲長了,很想到江南休養,便趁著這個機會稱病脫籍,隨船南下……
隨著他指的方向看去,卻見浩浩怒川,沿岸高低不平的路上,卻正有一騎雙人,靈巧的控馬奔跑著,試圖追趕船隻。
如今船離岸已頗有距離了,畢竟是要航海的大船,離岸近了,容易擱淺,好在聶元生目力過人,看了幾眼,微笑起來:“是高七!”
“你竟沒有告訴他嗎?”牧碧微握緊了他的手,不知道是感慨還是什麼,“文氏也來了……此一別,往後再複難見,怎不要他送?”
“他若送了彼此徒增傷悲。”聶元生鬆開她手,攬住她微笑著道,“你不是也不肯讓老太君甚至嶸郎來送?何況此後也未必沒有再見之日——”他放低了聲音,帶著一絲得意道,“你是正經出宮自由身的人,我亦是明媒正娶,你嫁我娶,關旁人何事?本來無需特別離開……不過是為了恊郎——恊郎如今才五歲,眉眼未開,咱們帶他到江南略住些年,等他長大了,是義子,再回鄴都探望他們……或者江南水土養人,看著年少的話,索性是咱們在江南所生之子,原本這世上的人容貌不似年紀的也不少……何況時過景遷,那時候又有誰來多這個事?”
再過些年——聶恊長大後,算算清平帝也該親政了,到時候,哪裏還不明白他能夠得到帝位,與姬恊的“夭折”大有關係?即使有人看出聶恊是姬恊,沒有鐵證,誰來多這個事呢?皇家丟得起這樣的臉嗎?清平帝也不必猜疑什麼,畢竟,他的帝位,可是姬深當眾親自禪讓……再名正言順不過……
怒川岸上,高七帶著文氏仍然追趕不輟,似要將這場分別,竭力拉得短暫些再短暫些,牧碧微的目光看著他們,卻又遠遠的越了過去——往北再往北,是大梁巍峨的帝都鄴都,這一場霜刀風劍的紫台之行,終究在盛夏裏歸於終結,如今這北地肅殺飄零的秋季,她與他帶著年幼的長子去往江南暫住,此去千裏萬裏,隨舟直下,夾岸卻是漸近柳暗花明的葳蕤蓬勃,仿佛預兆著那深寒酷烈的秋冬,終究是被拋棄在身後、徹徹底底的遠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