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抬眼,愣,這一句歸去否,卻問得我不禁煩憂,那麼多年來此世,我雖一心欲歸,但,與這裏的人事,愛恨情仇,糾結了那麼多年,我真欲歸去麼?
錢鏐雙眼裏有了然,淡淡的說:你若欲歸去,何苦要嫁與祝天銳?
我苦笑,道:我欲歸,許是我欲歸去,是以……再無成親之事。
他愣,看著我,似不信,久不語,許久,道:當真無親事?
我歎,道:我這是在說笑否?
他沉默,許久,道:為何?
我回視他,瘦削的臉頰,滄桑之色難掩,專注凝視我的神情,已然有帝王之色,這個戎馬一生的男人,能不能明白,我現時的心情?我未及細想,就已脫口而出:和氏璧碎,慚顏難對滿眼錯。
他不語,微微眯眼,黑眸的精光掩去,隻是看著我。
我微微自嘲道:隻怪自恃神女名號,總無所懼,卻不知,無懼者,俱都是無知矣。
他輕聲,道:你與他說了麼?
我搖頭,笑:哪裏敢說,隻說是後世男女無禮節之箍,那時便已失貞。
他看著我,嘴角略過冰冷的憤怒,道:何人?
我抱歉的彎彎嘴角,道:恕我不能告知。
錢鏐忽而拍案起,看著我,額頭上青筋亂竄,良久,怒極而笑,道:你不說亦可,待我查出,此人亦活不了。
我放下劍,低下頭,緊緊酒杯,道:我會有此下場,皆因我大意,若要說錯,是我錯太多。
秦伊!他沉聲,重重的喚我的名字,長歎,道:為何到這地步,你還要攬罪於身?你心中之痛,你知,我知,那個人,死不足惜,你知否?
我抬眼,慢吞吞的說:我知,我自然知,我自然……哽咽,我的眼淚,湧出來。我淒然道:雖我自後世來,名節之事,一如此間女子。我失了,就算殺了那人,又有何用?
錢鏐一把抓住我的肩,道:你甘心,我亦不甘心!八年後,再見你,便一心保你周全,愛護有加,縱使動心,卻一抑再抑,無非為盼你笑顏,如今你這般,叫我如何咽得這口氣?秦伊,你真真不明白麼?你若傷悲,我何嚐能安樂?縱然我在你心不算甚麼人物,那你那哥哥呢?你又叫他如何安樂?
我回視他,自嘲的笑,道:公孫,我哥哥他,他若盼我笑顏,又怎會對我言之,道不相同不為謀?為何我在紫霞廢墟間等候他多日,他卻不願現身?
錢鏐凝視我,緩緩說:你要曉得他為何不願現身麼?
我不語。
錢鏐恨恨的說:這世界,還有何事比之不得不離開心愛之人更叫人心痛?還有何事會叫人不計代價隱匿?你倒是可想明白了?
我回視他,淚眼朦朧裏,我神誌有些恍惚,我輕聲道:我辜負你憐愛,我早知。隻是,公孫他,他已不再見我,我又怎能了解這其中奧妙?
他咬牙,道:告知我,傷你之人是何許人?
我回視他,幾欲出口,那名字在嘴裏盤了幾盤,終究跟著一口氣,一塊兒,吞進了肚子裏,我眼裏仍有淚,轉開眼,道:莫要再問,你若再問,我不如今日便了斷自己。
錢鏐道:你不會。
我苦笑,道:是,我不會。我自小便貪生怕死。
錢鏐靠近我,低頭看我,輕輕的撫mo我的發,低低的說:伊伊,何來磨難多如牛毛,何來心事費思量。他的手在我頭上,微微顫,我抬起頭,疲倦的說:你,可否借我肩一用?
他沉默,頷首。
我站起身,對視,他攬過我,將我的頭按倒在自己的肩膀上,輕聲道:你愛靠,便靠一輩子,可好?
我笑,覺著自己的笑,苦澀。
夢。混亂。
我曉得自己在做夢,那一大片片的良田被驚濤淹沒,那狂浪之中眾人在哭喊。
仔細看去,我身在山頭,可見這一片決堤江水,凶猛,卷走一切生命。
淚,大喊。
雨,狂打在臉上,冰冷。
風浪,掩埋一切生靈最後呼喊。
驚醒,心,狂跳,猶在夢裏,一時不曉身在何處,我歎焉,一個聲音,問:怎地醒了?
我轉眼,起,身上錦被滑落,微涼,仍在錢鏐書房內,我被安置於軟塌上,錢鏐坐在案前翻閱甚麼,見我坐起,柔聲道:好好睡著吧?莫要驚慌,我在此伴你。
我揉額際,有些討厭現在的自己,看他,問:怎不叫我。
他淡然的說:睡吧。
我起身,走到他案前,見他手裏擺著的是一卷公文樣的書卷,輕聲:大人如此勤政,實乃杭州府百姓之福。
他抬眼看我,道:本是天職,無需誇讚。
我頷首,湊前,有些好奇,看那繁體字,斷斷續續,讀到一些潮湧,決堤,錢塘告急的字眼,不由得一怔。適才噩夢,夢見的是錢塘江麼?如此巧合。
他道:可有見解?
我歎,看著書卷,道:錢塘決堤,非同小可。
他頷首,道:此非頭回,年年治水,政務間最煩心,便是此項。
我看他,道:後世築堤,隔江阻潮,每望月後,便可觀江潮賞月,這堤壩實是關鍵,大人莫非未曾固防堤壩?
錢鏐嘴角微撇,道:每每決堤,每每勞民修築,歲歲破歲歲補。無奈之。
我道:破之補之,怎地不重新築堤。
他看著我,道:我一心要保境安民,這等勞民之事,如何下手?隻恐今築明損,不如歲歲補之。
我歎:築堤工匠如何築防?
錢鏐道:累石千斤築塘一線,以擋錢塘萬丈潮矣。
我看他,脫口而出:怎是石塘?
他凝視我,道:你有何見解?
我有些猶豫,自小杭州長大,杭州錢塘江的堤壩古今變遷,原本也曉得一些,隻是,這些,我當說不當說,我若說了這些,對於後世有沒有影響?畢竟,不是我想出來的防洪法子。
錢鏐眼神裏有種希翼的神色。
我思考許久,道:大人可在候潮門與通江門外,以木柵為格,格內填磚石,潮湧時,經漲沙充淤,就……就可比銅牆鐵壁。
他忽而大喜,道:然也,此法甚是好。站起身,走了幾步,似想到甚,看我,道:此法,甚好!
我頷首,道:不知是誰人想出這等法子,真真是高人。
他道:你自後世曉得此法,又來此世告知與我,無論何人想出這法子,已無甚大礙。
我笑了笑,不語。
他坐回案前,飛快的在那公文紙上書寫,寫畢,抬眼看我,深深的注視我,道:雞生蛋,蛋生雞,焉知前後,但凡與百姓蒼生有益,又何須糾纏前後。
我點頭,是,說得有理。回憶起之前的那個噩夢,我不禁顫抖了一下,是,我無需糾纏這些細節,隻要杭州府內的人們沒有事,後世如何,也許,我無需那麼的在意。
他微笑,深深歎:杭州府有你,何止是百姓之福!
我道:我無非曉得後世之事罷了,換作是他人,亦可是百姓之福。
他搖頭,沒有與我辯解,亦不說什麼,隻是走到我麵前,低頭,輕輕撫mo我的發,道:伊伊,事至今,你可願許你一生與我,共享杭州府一切?
我抬眼,道:大人無需憐憫秦伊,秦伊好歹是千年後的女子,雖不能釋懷,然則,事已至此,隻得撣塵前行罷了。
他心痛的眼神,看我,道:你怎能如此倔兒?我心如何,你如何不知?
我淡淡的說:你心,我知,我亦知,後世錢氏名冊無秦伊,大人,秦伊與你,怕是無緣。
他凝視我,許久,長歎,頷首,微笑,笑容苦澀,道:這世間,我原以為我可得一切,然則,縱使我得天下,卻得不到你。
我眼神飄忽開,不敢與他的眼神相觸,我說:大人,以杭州府之憂為己憂,縱使得不到秦伊,卻可得杭州府百姓之心,可得後世代代敬仰,此份敬仰,又是,又是何等的榮耀!
錢鏐不語。
我覺自己與他的情緒俱是沉重,也不開口。
他輕輕撫mo我的頭發,一絲歎息,道:我懂,我懂,伊伊,我不會辜負你這番期許。
我不知說什麼才好,錢鏐對我非一次袒露心跡,我一次次的婉拒,推卻。我又非草木,若說不曾心動,又如何說呢?
我有些神傷,自破身之後,對於我來說,不管是現代還是古代,我都不可能以這具身軀去愛,去被愛了。錢鏐不計我身殘破,要我與他共度一生,我又怎能漠然,隻是,我過不得我自己心裏這一道坎。我已不完美,我不能……我歎,深歎。心裏有些恨,恨這個男權社會,從古到今,對女人要求忠貞,要求那片膜,縱使是現代,亦是如此,又有多少男人不介意自己的女人已非處子?嘴上不說,心裏介意,又有多少?想到此,我抬眼,對錢鏐說:夜深了,大人早早歇息,秦伊走了。
伊伊!錢鏐抓我肩,道:稍待,我送你。
我笑,搖頭,道:不勞煩大人了。輕輕推開他搭在我肩上的手,道:秦伊告退。
錢鏐強行抓我的手,道:莫要退卻,我送你!
我無奈,笑笑,有些被他那氣勢嚇到,自祝天祺夜襲杭州府後,我再一次見到他臉上,那凶神般的表情,我點頭,道:多謝大人。
他看了我一眼,放開我的手,走到書房內間,自內取了一件錦袍,走到我麵前,不問我意願,顧自為我披到身上,我自近處看他,不語,這個男人,未來的吳越國王,此刻,如此柔情,我心輕輕顫,心裏隻餘下了歎,我理不清自己對他的感情,從今往後也不需要。我待他為我係好袍帶,立即轉身便走向門外。
驀地,撞上一個人,那人嬌聲:啊!是個女人,且我不識。
我後退了幾步,又撞上了錢鏐,錢鏐雙手扶我,不悅,道:夜深,你來做什麼?
那女子走了幾步,到了燭火下,抬眼,露出一張嬌小粉嫩的臉來,眉眼熟悉,我曾在何處見?我凝視她,她對著錢鏐說:大人夜深了,妾身來為大人添衣。
錢鏐道:放書房去吧!聲音柔了幾分,我向前走了幾步,脫開他扶我的手,看那女子,是錢鏐的妾室?
她道:是,說著看向我,那神色有疑惑,又有一絲嫉恨。那眼神,我太熟悉了,不由得苦笑了下。
錢鏐對我說道:走罷。
我點頭。不由得回頭去看那女子,正好又接觸到她的眼神,腦子裏忽然閃了閃,啊,不由得輕聲叫了一聲,再去看錢鏐,不由得心內酸楚,那瞬間,我緩過神來,他的這個妾室,我如此熟悉的原因,隻因,她,竟與我有幾分神似,我不再看她,筆直走出去。錢鏐隨我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