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孤星篇 第一章:五台南禪(1 / 3)

河東太原境內有山名為五台山,是中土佛教四大名山之首,亦是避暑名山,同時自古兵家王者又頻出於此,早在周朝便有的唐國,春秋五霸的晉國,戰國七雄之三的韓、趙、魏,隋末的李淵父子,再到如今的梟雄晉王李克用,可見其地利之佳,風水之好,可謂得天獨厚。

在五台山五台縣,李家村附近小河一側土崖,這個不起眼的河岸上,坐落著一個方圓不過五畝的寺廟,廟宇坐北朝南,前後各有一道山梁,寺旁渠水環繞,林木繁茂,紅牆綠樹,溪水青山,極為幽靜,這便是五台山,南禪寺了。

南禪寺南北長二百尺,東西寬一百七十尺,分兩個院落,殿堂六座,其中尤以大佛殿為主,多為木構建築。由於這裏高而背風,較為幹燥,所以即便已曆時百年之久,這裏的木質建築也保存得十分完好。自晚唐以來,兵荒馬亂,戰火不斷,幸得南禪寺遠離寺廟最集中的台懷鬧區,藏於偏僻山鄉之中,不引人注目,故而躲過多次刀兵之劫,得此地利之勢,南禪寺自建中三年(公元782年)重建以後,至今仍保存得完好無損,也因此多得佛家珍品,儲存於此,可謂廟小菩薩大,個中玄機更為奧妙。

故事便是在這樣一個外表不起眼的廟宇當中由一個更加不起眼的小和尚開始的。

“快看快看,掃帚星拿著掃帚在掃地呢,真是不吉利,自己是掃帚就算了,還要再加一把,還嫌害的人不夠啊?”幾個農家小孩熙熙攘攘擁作一團,朝著一個掃地的年幼和尚惡言相向。

這些孩童最大的不過十歲,小的隻有五六歲,絕不會是自己上山的,應是隨著父母一同來拜佛燒香許願才是。不過善男信女免不了三拜九叩,窮人家捐不了多少香火錢,則更要以行動表示虔誠,要花費的時間自然更多,孩童們生性喜動,最怕無聊,父母們一心念佛,便也放著他們去了。小夥伴們結隊遊玩,對於這個年紀的孩童來說,即便南禪寺是一座小寺廟,但同他們也像冒險一樣,十分刺激,彼時正在一小院門口盯上了一個小和尚,不知因何緣故,竟是出言挖苦。

小和尚側目回首,濃眉大眼的模樣本該十分惹人喜愛,可是那雙眼裏的悲傷、無助、苦悶等錯綜複雜的感情,委實不像是這個年紀該有的,看其模樣不過五六歲,身材瘦小,還不如手上抱著的那捆竹條掃帚高,兩隻小手根本抓不住這粗粗的一捆,隻得十指用力將細小的指頭挖進竹條之內,握緊其中幾根,勉強揮動。

小和尚雙眼掃了一下這些孩童,不禁嘴角抽搐,兩隻大眼睛不知是被旁人挖苦還是心有旁事,竟已泛起了淚光,當下把頭一轉,兩隻細小的胳膊用力抱緊掃帚,繼續掃著地上的雜物灰塵。

領頭起哄的孩子見小和尚沒理自己,不禁覺得有些掛不住,一時間心頭有氣,上前兩步叱喝道,“臭小子!”

一旁兩個小童見領頭的生了氣,便也叱道,“你聾了嗎,我們老大跟你說話沒聽見嗎?”其中一個孩童見小和尚還不說話,注意到了其掃在一起的雜屑堆,兩步上前一腳踢散,這地是白掃了,不過孩童的這一腳可是沒有白踢,小和尚在瞳孔中打轉的淚水終是流了下來。

兩邊孩童見了瞳孔一張,趕忙轉首朝他們自封的孩子頭兒道,“哈哈,老大,這小子哭了!!”

那個十歲孩童聽罷喜上心頭,三步並二走了過去,小和尚不願見他,把臉瞥向一旁,可是這個孩子頭兒畢竟年長許多,相較也是十分高大,力氣也大,硬生生地扭過和尚的小臉,看到那兩串淚珠和不悅的眼神。

“呦嘿嘿,這小子哭了,過來看看嘿!~”好熱鬧是人的本性,小孩更是如此,擁擁搡搡地圍了過去,其中隻有一個可愛的農家小女孩麵露難色,兩隻小手僵在空中,欲阻旁人,卻終究膽怯下來。

小和尚咬緊下唇,怎也不願在眾人麵前發出丟臉的哭聲。

領頭孩童見眾人圍了上來,更來了興致,兩隻相對粗壯有力的胳膊伸了出去,雙手握住小和尚僧袍衣領,小和尚身型矮小瘦弱,不得已踮起腳尖。

領頭孩童嘲弄道,“哭啊,要哭就哭出來啊!大夥兒可都等著看熱鬧呢。”

小和尚把臉扭向一旁,不予理睬。

領頭孩童見狀微怒,“嗬!你個臭小子,竟敢不理我,討打!”其一隻手攥住僧袍衣領,另一隻手舉拳要打。

“不…不要啊~!”那個可愛的女童終是喊出了聲,略顯顫巍地勸道,“怎麼…怎麼可以這麼欺負人呢…菩薩會怪罪的。”

女孩模樣生得俊俏,加之又嬌俏可愛,這一勸阻雖是讓領頭孩童心有不悅,但也還是裝作心平氣和地支吾道,“小草兒,這個吧…這個臭掃把星他不是什麼好人,他…他才入室沒兩天,住持爺爺就死了,你忘了嗎,多好的住持爺爺,還給咱們發糖吃呢?”

“可…可是這跟小和尚有什麼關係呢…”

被叫做‘小草兒’的女孩話沒說完,領頭孩童便趕忙打斷道,“當然有當然有,住持爺爺體格多健朗啊,就算活不到一百歲,怎麼也得九十九,都是因為這個臭掃把星的緣故,才…啊!!~~~”話沒說完,領頭孩童竟是不覺地一聲慘叫,攥著小和尚衣領的手腕上留下齊齊的一排牙印,更是滲出些許血來。

儒家亞聖孟子留下的《三字經》開篇首句便告知世人,“人之初,性本善。”可是儒家學派自孔孟之後最為傑出的一位大家當屬荀子荀卿,其大反孟子主張,聲稱,“人之初,性本惡。”後人喋喋不休了幾千年,究竟孰是孰非,隻可道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罷。不過就今日而言,或許荀子的話比較有道理…

領頭孩童一把推倒小和尚,與其扭打在一起,畢竟氣力相差太遠,沒多少工夫小和尚已被孩童欺在身下,俯麵朝地,整張臉被按在土灰當中。

“哼!掃帚星居然還敢咬人,說,說你自己是掃帚星!”跟班幾個小孩見和尚已經動彈不得,紛紛爭相上前,按住小和尚四肢,口中或叫嚷“掃帚星”,或叫嚷“咬人狗”。

小和尚咬緊牙關,死不服輸。被叫做‘小草兒’的女孩一旁焦急哭嚷,“別…別打了,別打了,快住手吧!!~嗚嗚…”

領頭孩童見女孩流淚求情,不但沒有絲毫停手的意思,反倒心頭更怒,張起手來朝著小和尚麵頰連連扇打,“快!快說自己是掃帚星,是咬人狗,快,快說!!”

“住手!”南禪寺本就不大,這邊的嘈雜聲引來不少拜佛香客,熙攘的人群自也讓寺廟的和尚們趕來探明究竟,當下斷喝喊停的乃是南禪寺廟宇裏的一個大和尚。

孩童們畢竟年幼,見大人嗬斥,便也趕忙罷手,人群中擠出幾位農夫、婦人,顯然是這些頑劣孩童的父母,將各家的小孩領到身前,有明事的家長欲上前為自家小孩不懂事的行為與大和尚道歉,可是這會兒忽地一聲婦人尖叫,讓場中人不禁側目。

“呀!大牛,你這胳膊是咋子弄的啊?你們看看嘿,都出血了,這是誰下嘴這狠啊!?”婦人身材壯碩,氣急敗壞,她口中的‘大牛’無疑是欺負小和尚的始作俑者,那個十歲的領頭孩童。

大和尚見了,心中有數,竟是轉回首瞪了小和尚一眼,隨即轉身走到婦人跟前與其道歉。

小和尚已經聽不清他們說些什麼了,他的耳朵被打得嗡嗡作響,隻能隱約聽見壯碩婦人的撒潑罵聲,“這出家人咋還能這麼心狠呐,你看看給俺家大牛咬的。”

還有大和尚道貌岸然的賠笑聲,“是是是,劣徒頑劣,貧僧回去必當嚴加管教。”

小和尚聽不得了,也不想聽了,他不明白,為何場中沒人顧及到自己的模樣,難不成他們都看不到?小和尚兩腮通紅,現在已經腫起大片,嘴角有被打破溢出的血漬,下唇也有自己因咬合過度滲出的鮮血,以及那滿麵的灰土,竟是無一人看到嗎?

不,非是場中無人看到,而是場中無人為其說話罷了。

撒潑婦人想必也是看到了小和尚的慘相,覺得自家孩子沒吃虧,便也索性“大度”不再追究了。

人群散去之際,庭院門口現有一身著赤紅袈裟的老和尚,單看麵相便知其年事已高,兩條白眉皆已過顎,長須垂至胸前,麵上皺紋參差,但是氣色極佳,雙眼炯炯,視線落在小和尚身上,似在沉思。

小和尚沒有注意到他,半途出來了事的大和尚注意到了,也就無瑕顧及小和尚了,隻道,“還不快去麵壁思過”後便朝老和尚的方向抬腳走去,躬身相迎。

能身著大紅袈裟的必然不是普通和尚,周遭僧侶無不上前雙手合十施以佛禮,百姓人群中也議論紛紛,其中有人不禁驚歎一句,“那…那位是‘顯通寺’的監寺!!不會錯的,我以前去鎮裏拉貨的時候趕上寺廟作法,在人群中見過他一次,絕對錯不了的!”

監寺,在一間寺廟中的地位僅列住持方丈之後。

人群熙攘聲更厲害了,五台山,甚至中土第一廟宇‘顯通寺’的監寺現身南禪寺,對於這些世俗間的升鬥小民來說,便如同有幸得見當今聖上一樣,不過…沒有人願見如今的這位‘聖上’就是了。

農家女孩‘小草兒’一步三回首朝小和尚這邊眺望,視野中那瘦小的身影顯得那般落寞、無助,沒人幫他拭去麵上的灰塵,也沒人去給他擦掉嘴角上的血漬,仿佛要被人群踩倒一般。

這本來是一個豔陽高照,萬裏無雲的好日子,可是這麼好的天氣,小和尚餘下的時光卻隻得在麵壁房裏度過。

四下無人,小和尚再也按捺不住心裏的委屈,“哇”地一聲嚎啕大哭起來,兩串淚珠衝刷著麵上灰塵,留下兩行痕跡,下唇的齒痕已經結痂,那本來瘦小略顯塌陷的兩腮此刻因腫脹而大了一圈,小和尚隻覺渾身疼痛,哭著哭著也就累了,合起大嘴,緩緩閉上眼睛,竟就這樣匐在地上睡著了。睡夢中口中還不住地喃喃念著,“爺…爺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