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匡胤被這話問得很是不悅,聽起來好像是自己在利用他一般。趙匡胤歎道:“你又何必這樣想。也罷,朕問你一句話,請你一定老實回答。”趙匡胤見李煜不置可否,便問道:“你當真是當年的李鍾隱?”李煜沒有絲毫準備,聽他忽然舊事重提,心頭一震,不由得思潮起伏。原來即便是心如死灰,那些往事還是那般不堪回首。於是,李煜忽然劇烈地咳嗽起來,牽動背上的傷口,隻覺得一陣劇痛,不由蹙起了眉,卻仍是咳嗽不止,竟又咳出一口鮮血。
趙匡胤不由一驚,說道:“你傷還沒好,又何必這般沉不住氣。”李煜沉默半晌,才道:“皇上今日提起此事,難道就不是有意嘲諷罪臣麼?”趙匡胤聽李煜這口氣,知他已然承認,便輕歎道:“朕沒有這麼想。不管你信不信,朕是那天晚上才知道的此事。”
宴會當晚,經趙廷美的提點,趙匡胤也覺出李煜必與李鍾隱有關。他回到寢宮,便細細回想:娥皇與鍾隱情投意合,卻嫁給了李煜;李煜的相貌似乎依稀相識,而鍾隱和李煜年齡又吻合;在唐宮裏,娥皇那句“你當真不知道鍾隱是誰麼”又是何意……難道這種種竟是……趙匡胤越想,心裏越覺得肯定:難道自己尋訪多年的結義兄弟竟是自己的死敵李煜?那朕……朕豈非真的忘恩負義,以怨報德了?他實在不願相信,但越想越真,不得不相信了。
趙匡胤想到了這一點,很想去找李煜將話說清楚,可是卻發現自己竟不知道該如何麵對李煜,猶豫再三終是沒有去。那日,他聽說趙光義在禮賢宅,正好給了他一個理由前往,當下便不再猶豫,前往禮賢宅,卻意外救了險些死在趙光義手上的李煜。
李煜卻隻是淡淡地道:“知道了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難道你竟以為當年的金蘭之義還在麼?”李煜沒有忘記,就在後周鐵蹄踏上唐國土地的時候,自己就立誓,與趙匡胤恩斷義絕。
趙匡胤卻並不答話,再次打量著李煜,依稀記起了當年那個天真可愛的孩子,而如今,李煜那清俊憔悴的臉上,盡是曆盡風霜的黯然,澄澈的重瞳裏沒有一絲波瀾,似是一潭看不見底的哀傷。趙匡胤不由百感交集,一時說不出話來,越想越覺得歉然。
他記得鍾隱曾經在自己最困難的時候,毫不吝嗇地支援自己;曾經在自己最失意的時候,真心誠意地鼓勵自己;曾經在唐宮容忍自己的挑釁,並饒恕自己的性命……而自己也曾經與鍾隱義結金蘭,立誓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如今自己成就了千秋霸業,站在了最高點,而這一切,竟是建立在對金蘭兄弟的侵略上,這叫他如何能不感慨?
趙匡胤沉默了良久,才長歎一聲,說道:“朕年輕的時候遊曆四方,卻時運不齊,未得重用。你是第一個看得起朕的人,或者,沒有你的那番鼓勵,朕今天也不會站在這樣的位置。如此知遇之恩,朕如何能不報?”李煜卻冷笑道:“看起來上天還真會開玩笑,我竟鼓勵了一個人來推翻自己的江山。當真是可笑啊,可笑。”說著又是搖頭自嘲。
趙匡胤見李煜笑得如此悲戚,念及當年的結義之情,忽然不忍起來,竟說道:“朕知道由一國之君到階下之囚的屈辱。朕給你為君尊嚴,從今日起,無論何時何地,你不必對朕行跪拜之禮。”李煜聽了不由得一驚,其實他記得自己對夏雨的承諾,更記得自己皇室貴胄的高傲,如今的屈膝臣服,當真便如跪在寒冰尖刀之上一般,冷得刺骨,痛得徹骨。趙匡胤此舉,當真是對李煜最大的寬赦。
李煜心腸本軟,又聽趙匡胤這話說得誠心,心下也是感激,不由驚訝地看著趙匡胤,半晌過後,才道:“罪臣謝皇上恩典。”趙匡胤聽他不再是冷一句、熱一句地嘲諷,心情不由得大好,一低頭,看見自己手中端著的藥碗,這才想起來李煜還未喝藥。趙匡胤道:“藥都涼了,朕叫人重新煎。”李煜卻搖了搖頭,說道:“我想喝點酒。”
趙匡胤一怔,道:“你現下還不能喝酒,等你身體好些了再說吧。”李煜卻道:“罪臣的身體如何,自己還能不知?隻怕沒有幾日可活的了,還在乎這些做什麼?”趙匡胤不悅道:“你這是什麼話?朕就算耗盡真力也要給你續命。”說完便吩咐宮人去煎藥。待宮人將藥送來,趙匡胤見李煜連端藥碗的力氣都沒有,便幹脆親自喂他喝藥。
李煜一怔,將頭轉開,道:“罪臣不敢。”趙匡胤笑道:“怎麼?違命侯敢抗旨,遵旨卻不敢了麼?”李煜被他問得也不禁微笑,當下便由著他喂自己喝藥。趙匡胤看李煜將藥喝完,這才放心,說道:“朕不打擾你了,你好好休息。”說完,便欲起身離去,剛剛走到門口,卻聽李煜說道:“等等,”趙匡胤停住了腳步,李煜繼續道,“縱使契若金蘭,不過廣陵絕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