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西北望 第一章 李代桃僵(1 / 2)

公元358年,東晉穆帝升平二年,會稽郡山陰縣小東山。

一片房舍延綿方圓十多裏,依山傍水而建,竹林掩映,曲徑通幽。半山腰上,一年約四十的中年男子端坐於一處精舍之中,及胸長須隨著幾口子過窗風間或飄動,長發無冠,一身寬袍下舉手投足間道不盡的寫意,不消細看便知此人定為人中龍鳳。隻是此刻,不知此人心有何事,撫琴的雙手顯得猶豫不決,細品琴音之下,又似有理不清的煩躁之意。

“安石為何如此啊!”,人未見,精舍外聲竟先聞,“一向風流灑脫的人物,竟有如此方寸盡失的時候!”。

精舍內的中年男子聞聲即起,疾步走至舍門迎道:“支公!近來赴何方雲遊去了,屢請不至,怕是我這東山野舍竟是容不下你這得道高僧了!”。

原來來人正是東晉頗有名望的有德高僧,姓支名遁,字道林,世人也尊稱為支公。支遁踏上舍前石階,早有侍立在旁的小童替他脫去蓑衣鬥笠,也不管迎上來的中年男子,徑自旁若無人似的走向舍中炭爐,就席盤腿坐下。

“世人都說,宇內九霄,安石逍遙任遊,於萬事了無羈絆,未曾想今日竟聽得安石琴中真言,看來終免不了跳出三界外,身在紅塵中呀!”,支遁落座後隨即調侃道。

支遁是東山熟客,服侍小童自然認得,不待中年男子吩咐,自是下去備茶不表。而被支遁喚作安石的中年男子,即是隱於此地二十餘年的東山之主,姓謝名安,字安石。

謝安與支遁乃是神交老友,說話間自是毫無半點客套偽作,當下也不怕支遁看出自己心事,陪坐在旁肅容道:“世人皆道我揮灑風流,隻不過未到傷心處罷了,似莊子聞妻亡而喜,我所不如”。

支遁聽罷也是默然,寂寂間但聞窗外淅淅瀝瀝春雨之聲,也不好怎麼開口勸慰。良久才說道:“令兄之事,我是熟知的,去年病愈之後,可是至今無事,饒是今日舊疾複發?”。

“不僅如此!”,謝安長歎一聲,“大兄之疾,緩可圖之,我擔心的是,我那侄兒謝朗之疾,驟然起病,來勢洶洶,恐是……不治之兆!”。

謝安臉上的悲苦之情不覺中自然流露,支遁卻是一驚:“你家二郎?”

乍聽此事,也由不得支遁不驚,頓時心下釋然。如此變故,難怪老友謝安亂了方寸。謝家大小的事,支遁自信知道的八九不離十,這謝朗,在謝家年輕輩子侄中排行第二,是謝安二兄謝據唯一血脈,謝安發小時與其二兄謝據同食同寢,奈何謝據英年早逝,空留才名。而謝據過世時,謝朗不到兩歲,謝安便將其接至東山,與謝家諸子侄一並教養,一並是一並,但謝安對侄兒謝朗的疼愛卻是別有不同,平日在謝朗身上付出的心血自然多上幾分。

支遁明白這一層關係,聞聽謝安坦白說起此事,便想透謝安幾番相邀的緣故,隻是,他也幫不了謝安什麼忙,因而帶著十分歉意說道:“安石,既然你相邀於我,想必令侄之症,尋常藥石恐無甚助益。但你知道,我佛門中,講究的是清修延壽之道,跌打損傷也倒拿手,隻是這內疾……”。

“非我不知”,謝安沉吟道,“無它,此所謂病急亂投醫罷了”。

“等等”,支遁忽然想起什麼,仿佛看到一絲曙光,急忙道:“我不能為之,天下或有可為之人!隻是,令侄還能否受得車駕勞頓之苦?”。

“此話當真?!”,謝安為之一振,“支公識得的是何方醫者?不妨我拜下名帖,請至東山如何?”。

“不妥!”,不知為何,支遁對謝安的提議斷然否決,“此人非醫者,於我不過是二十多年前有些淵源,治或不治,全在他一念之間,姑且一試罷了”。

謝安何等人物,自然一點就透,既然支遁不便明言,必有其難言之處,倒也不願強求,隻是,如此這般把謝朗交出去,交給一個渺茫的希望,謝安心中又愧又痛,仿佛身子骨中細細的被人抽著絲,一時間借掩麵之機任淚水潸然而下。

寬大的袍袖複卷,謝安一躍而起,顯然決心已下,因而背手臨窗,仰望淅瀝雨幕高聲吟哦道:“大丈夫恬然無思,澹然無慮,以天為蓋,以地為輿,四時為馬,陰陽為禦,乘雲陵霄,與造化俱。縱誌舒節,以馳大區。可以步而步,可以驟而驟。令雨師灑道,使風伯掃塵。電以為鞭策,雷以為車輪。上遊於雲霄之野,下出於無垠之門……”。

廣州雲浮山中。一處茅舍藏於滿山青青雜草之中,不細看,還以為不過是一處人跡罕至之所在。逼厭茅舍中,一青年男子專心收拾著散亂一地的書籍,雖身著袍服,但周身上下無處不透著一絲古怪,比如那頭短發,多少與當世習俗不容。

日值正午,雖三月時節,南方的太陽卻不吝揮灑著它的烈度。茅舍門口一灰袍老者卻渾然不覺,兀自席地端坐,一手持書,一手撫著尺餘高的亂草迭聲笑歎道:“妙、妙、妙!大丈夫當有出世之神,入世之念。九州清平則樂於丘園、逍遙高蹈;家國危亡、民皆倒懸,則出將入相,作邦家之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