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著話到了臥房門口,寶珠一手攏起簾子,裏麵鴉雀無聞,隻一個丫鬟守在榻旁,也是一色的杏紅襖子,鬆綠背心,看年紀還略大兩歲,生的圓圓臉兒,大大的眼睛。寶珠引她們進去,一麵擱下盤子,用微不可聞的聲音問,“瑞珠姐姐?”又拿手比劃著。
瑞珠忙搖手止了她,又指一指榻上。英蓮早瞧見榻上睡了一人,因背著身,僅一把墨黑的發透著亮逶迤垂下地來,粉頸微露,其餘皆掩在水紅綾的被子底下,隱約一段玲瓏曼妙的曲線,便蓋過了旁人無限風情,除了秦可卿,這還能是誰?心中不由一聲歎息。
寶珠為難,拿眼詢問徐氏的意思。徐氏點個頭,也就輕抬腳步轉身下來了,才走至臘梅樹旁,便聽樓上一迭聲兒的喚,“奶奶,奶奶,你怎麼了?”三人皆是一驚,忙匆匆的返身又回來。
榻上的人正伏身急喘,被子半開著,頭發也亂了。瑞珠扶著她肩,急切切的還隻是問,“奶奶,你好些了沒有?”徐氏三步並作兩步的趕過去,一把將她被子掩住,“仔細著了涼。”又騰出手輕輕拍背,“不是好好的吃了藥才睡下?”
寶珠著了慌,轉身就要奔樓下去尋管事的媳婦子。英蓮忙挽住她,“你們奶奶這是讓夢給魘住了,不妨事。”寶珠疑疑惑惑的看回榻上。果然片刻不到,秦氏已緩緩坐直了身子,又抬手攏一攏鬢邊亂發,露出煞白的一張臉,因為急喘的緣故,頰上不自然的紅,鼻尖微汗,薄唇緊抿,一雙長長的清水眼裏透出莫名奇妙的驚恐,看來不像是病,倒似給嚇著了。徐氏又問,“可是你短短一會兒功夫,夢到了甚麼東西?怎麼唬成這樣?”
秦氏蹙眉搖著頭,一隻串了翡翠碧玉鐲子的手卻仍緊緊按在心口上,襯得那腕子越發伶仃可憐,半晌平息下來,說:“讓嫂子見笑了,快請坐。這位姑娘可就是英蓮?恕我失禮了。”
徐氏擺手,“咱們自各家裏,說甚麼見外的話。”因見瑞珠撮了兩個繡墩來,便同英蓮一道坐了。寶珠自去吩咐人打水,伏侍秦氏盥洗,一時擦了胭脂,挽了發,又特從粧盒裏揀出根翡翠碧玉簪子,給秦氏細細瞧過,方斜斜的簪上了。
瑞珠開箱取出兩套衣服,秦氏懨懨的,隨便指了一件丁香紫的褙子便罷了,瑞珠伏侍她穿上。一切停當,寶珠持著菱花鏡子,又給她前後左右略照了一照。秦氏微有不耐,卻也沒說甚麼。閉一回眼睛,攢一回精神,方啟唇笑讚英蓮,“果然與嫂子說的一樣好。”又細問她年紀家鄉父母,話不及三五句,忽又連著咳起來。
瑞珠忙倒了鍾茶給她,秦氏就手勉強喝了兩口,也就推開了,歪在榻上,歉然道:“恕我無禮了,不能下床,嫂子好生照應著罷。”
徐氏遂歎道:“咱們自各家裏,這麼客氣作甚麼?倒沒的拘束了。況且你身上不自在,那些大家子的規矩禮數,該收起來便收起來罷,雖是外頭的體麵,到底不及自己身子重要。我瞧你樣樣皆好,為人行事兒再沒個不教人疼的,但隻一條,未免太心細了些,倒頭來,還不是苦了自己?依我的意思,凡事想開些,能撂手的便撂手,橫豎當沒發生就是。”
秦氏略黯了黯神色,卻仍微點著頭,做出仔細聆聽的樣子。英蓮旁眼瞅著,心內卻有些明白,那些字裏行間的疑竇,捕風捉影的謠傳,倘真的一一坐實了,換成誰,怕都不能輕易甩脫,也甩脫不掉罷,又怎能全當沒發生過?
徐氏看她樣子,也故意道:“罷,回回我這樣說,你都應了,誰知過後仍舊,打諒我不知道呢?今兒斷不能教你混過去。”眾人噗哧都樂了,秦氏也不由一笑。
徐氏拍著手,“這樣才好,便有甚麼煩心的,笑一笑也就忘了。原來怎樣我不知道,隻是這一年裏頭看你笑的遭數兒,竟是兩隻手都數的過來的。雖則老話說一入侯門深似海,大宅門裏不易居,然我冷眼這麼瞧著,頭一個你婆婆和氣不過,每常同她說起話來,十句裏頭倒有九句讚你的好。若論行事兒,單看你去年病了一場,她焦心憂慮人前人後的操持忙活,便知是真心疼你,絕非一味裝出來做樣子的,還有甚麼不知足?再一個你公公。”
英蓮不覺挑眉,待要往下聽。徐氏卻因說的久了,口幹舌燥,便住了話,吃茶不提,她吞咽茶水的聲響連同眾人的呼吸,滿屋內一時清晰可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