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接下來便是天塌地傾,一切繁華譬如朝露,皆說不得了。柳嬤嬤想,大約這就叫作造化弄人罷,縱使潑天富貴眼底姻緣又怎樣?說聲去,影兒也就不見了。
隻是這段往事倒不好同妙玉講的,因而掩住不提,隻緩緩問:“不如我們投了去,暫借他片瓦容身,想也不至拒人門外的。姑娘的意思怎樣?”
這裏妙玉如何回答暫且不提,卻說英蓮見著封氏,難免挨上兩句輕嗬,英蓮也自乖乖受了,又因見她母親麵上雖是繃得緊,卻掩不住底下微微笑意,便知不曾狠生氣,於是心放到了肚子裏,一路同岫煙挽手出來,言談不絕。
一時由妙玉說到梅花,英蓮道:“都說這裏梅花開的好,到底沒有領略過,也不知怎樣?”她島上雖有幾棵,卻未免孤單影綽些。
岫煙笑道:“這好處卻是說不出的,須看了才知道,橫豎今年開花的日子也不遠了,到時你來,咱們去她寺裏賞鑒。你知道,妙玉性子原有些冷僻,輕易不大理人的,難得今兒同姐姐下了半日棋,又拿出時間喝茶說話,可見是投了她的緣。”
英蓮忙搖手道:“不敢,原是我誤走誤撞進人家院子,她不好打出來,隻得招呼罷了。沒準兒現在也潑水洗地呢。”說完才想起邢婆子實有過這遭遇,頓覺不妥,忙掩住了,笑兩聲過去。
兩人約定了大概日子,把臂走至邢家門前。岫煙意思是要她們進去歇一歇的,隻是不等開口,院內一把錐子似的嗓音已先搶出來道:“不要臉的小蹄子,我把你的嘴不撕下來呢!半點活計做不得,就知道吃!吃!吃!怎不吃死你?”
岫煙臉上一紅,知道是她娘又摔打新買來的小丫頭子呢,早起才勸了一回,不想又鬧。忙緊走兩步,手推到門上,說:“媽,你又做甚麼發火?有客來了。”
門卻咣一聲自內扯開,哧溜跳出個黑不溜秋瘦不拉嘰的半大孩子,因跑得急,又拿胳膊擋著臉,幾乎不曾撞到她身上。虧得長寧敏捷,飛步扶住。岫煙急著叫了聲,“篆兒!”那孩子腳步也不曾停,一頭便撞出了巷子口。
邢婆子早揮著笤帚隨後追出來,因嫌她女兒擋路礙事,一把推開了,緊著去追,嘴裏還隻是罵:“你個下作的小蹄子,跑?我看你能跑上天去!有本事別回來,回來看我不揭了你的皮!”
長寧等人從旁忙作好作歹把她拽住。岫煙奪下笤帚,埋怨道:“媽,甚麼事也值得你鬧,她個小毛孩子,有甚麼不好,說兩句也就是,媽怎倒打上癮了?這麼雞飛狗跳的,可是好看呢。”
邢婆子尖聲道:“好不好,我是她主子,打也打的,罵也罵的,誰敢笑話?銀子難道是白花的?都是你護著,這才幾日,膽子都養肥了。”
封氏一見她架勢,本有些發怵的,當下岫煙受責罵,卻也不好不勸,忙說:“小丫頭子淘氣,嫂子教導原也是該的,隻是萬事急不得,還須慢慢來吧。”
邢婆子越發著惱,揮手道:“怎麼慢?我買了她來,自是要趕著用的,可恨這小蹄子嘴又饞,人又笨,走出去還沒個樣子,不緊著敲打敲打,親戚們見了豈不笑話。”
她既這樣說,封氏哪好再勸,自是住了口,道別離開不提。岫煙臉上似滴了血般,強把母親拉回了院子,邢婆子猶恨恨道:“三四兩銀子呢,瞧瞧,就買來這麼個破丫頭。”
因提到銀子,愈加的肉疼,不免把氣都撒到岫煙身上,“不是我說你,好不好,也該拿出小姐的款兒來,正經立些規矩,怎倒越發的軟性,連它寺裏的姑子都不如了?這樣子如何去南京?”
岫煙驚道:“去南京作甚麼?”邢婆子拍她一掌,“自然是投親去。”巴掌下來,複又笑眯眯道:“你忘了你爹的親老子是做過官的?當初是沒法子,不得不回來,現今老的沒了,隻剩幾個小的,再不去就是傻子。你大姑母在都中,咱們暫夠不著,南京卻隻你二姑母跟個未出閣的三姑母,再一個不成事的小叔父,咱們且去哨哨。再怎樣,也是一家子骨肉,他不看顧誰看顧?還能真推出來?”
岫煙無語,也知自己做不得主,半晌問:“幾時去?”她母親道:“過兩日也就動身,難不成這年還在家裏過麼?家裏哪裏還有半個錢?”絮絮不止。
篆兒還是個半大孩子,生得單薄,膽子又小,到底不敢真逃了,窩在巷外水沿子邊上哭了半日鼻子,岫煙尋她不著,至晚,自己也就慢慢蹭回家來,少不得又挨些打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