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9章 洛茲拉甫列夫(2 / 3)

波莉娜急於發泄:“愛怎樣怎樣吧,就讓她認為我們上流社會是愚蠢的吧,就讓她帶著這樣的印象離開吧。他們活該。不管怎樣,至少我們的人民純真溫厚,她看在眼裏,並且懂得他們。聽,她對那個討厭的老醜角說的話。為了哄外國人開心,這個滑稽的家夥居然拿俄羅斯人的大胡子開玩笑。她回答什麼呢?‘如果一百年前能捍衛自己的胡子,一百年後的今天,就一定能捍衛自己的腦袋。’多可愛的回答。我喜歡她!那個打壓她的人太讓人討厭了!”

不隻我一個人留意到了波莉娜的內心激蕩,另一雙眼睛也在留意著她。這雙眼睛就是思答爾夫人銳利的黑眼睛。我猜不透這雙眼睛後麵的腦袋想到了什麼,隻是宴會剛完,眼睛的主人就來找我的女朋友,同她傾心交談。沒幾天,波莉娜就收到了思答爾夫人寫來的信:

親愛的孩子,我病倒了。如果你能征得母親的許可,請來我這裏。你的情意或許能讓我有些精神。請向你母親轉達我的問候。愛你的思答爾。

這封信在我手裏。不管我有多好奇,波莉娜都不向我提及她和思答爾夫人來往的情節。這位才華橫溢、好心腸又有盛名的女人,已經迷得她走火入魔了。

不敢相信,世界上居然有這麼極端的愛恨!就在前不久,我還和一些正統人士討論過這件事。有人提醒我:“說不定思答爾夫人是拿破侖派來的特務,需要××公爵小姐為她提供情報呢?”我回答:“怎麼可能,思答爾夫人被拿破侖打壓了十年,好不容易才得到沙皇支援逃出來。她的心地善良溫厚,又是夏多布裏安和拜倫的朋友,怎麼會被想成是拿破侖的特務!……”B伯爵夫人長著尖尖的鼻子,反對道:“這是極其極其可能的。拿破侖詭計多端,騙人可是一把好手,思答爾夫人也不是沒有頭腦的!”

我們接著說到了一觸即發的戰爭。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我們討論得非常隨便。那時流行模仿路易十五時期的法國人說話,認為愛國是老古板的觀念。當時有才華的人瘋狂追捧拿破侖,奴相十足,對自己國家的失敗卻大肆嘲諷。隻可惜心向祖國的人沒有他們那麼靈活的頭腦,被人挖苦也不懂得反擊。這些人的愛國隻表現在,對在公共場所使用法語或者其他外語堅決抵製,對一條外國商品街發起一番激烈的暴動,其他的就再也沒有了。年輕人一旦討論起跟俄國有關的事,就會帶上一種冷漠不屑的表情,甚至像講笑話一樣說,俄國遲早要像德國一樣,在自己的國土上建立一個附庸法國的小國家聯盟。總的來說,社交圈是個醜相橫生的圈子。

忽然,莫斯科不再平靜了。外敵入侵的消息傳來,同時皇帝下達了詔書,每個人都心中一震。洛司陀浦欽伯爵偽裝人民的語言風格,寫了一封平民號召書,號召人民奮起反法;人民越來越冷漠了。常在社交圈逗趣的人全閉了嘴,太太們聞風喪膽。當時的社交圈,成了反法語和庫斯聶斯基橋的人的天下。那些在客廳談天說地的人一下子全變成了愛國人士:他們有的把鼻煙壺裏的法國鼻煙換成了俄國的,有的接連燒了十多本法國書,還有的從此不再喝拉菲特酒,改喝酸白菜湯了。大家高喊著博紮耳司基和彌寧的名字,指天發誓,以後再也不說法語了。他們一邊向人民宣傳抗戰,一邊著手準備,到薩拉托夫鄉下去避難。

就像從不掩飾自己的憎惡一樣,波莉娜也沒有把自己的輕視隱藏起來。這些人沒有原則的改變和懦弱讓她心裏憋足了氣。她不能克製自己,故意在林蔭路上、浦列思尼雅池塘邊說法國話;餐桌上,如果有人鼓吹自己的愛國情操,她會在仆人麵前駁斥他,故意說,拿破侖是個軍事天才,而且兵強馬壯。一聽她這麼說,在場的所有人都變了臉。為了防止被人告發,他們匆忙打斷她,斥責她不心向祖國。波莉娜冷笑一下,說:“蒼天在上,真希望每個俄國人都愛國,像我一樣愛國。”她的話讓我大吃一驚。在我的印象中,波莉娜一直都是謙虛低調的,從來不肯多說話。我想不明白,她怎麼會有這麼大的膽量。

有一次,我勸她:“別管這麼多了。鬥爭也好,政治也好,都是男人的事。女人又用不著上前線。波拿馬怎麼樣,不關女人的事。”她一聽,兩眼發光:“你好意思說這樣的話嗎?女人就沒有祖國,沒有丈夫、兄弟和父親嗎?難道你身上流的不是俄國人的血嗎?還是,在你看來,我們活著的目的,不過是在舞場中跳跳蘇格蘭舞、在家裏刺刺繡,繡隻小花狗?不是的,女人對社會言論的影響、對他人心靈的影響都是不可低估的,我知道。這種認為女人不能做大事的想法我不認同。思答爾夫人不就是個最顯著的例子嗎?拿破侖都把她當成對手。法國軍隊入侵的時候,伯父居然還笑她膽小,說‘夫人您放心,拿破侖發兵打的是俄國,不是您……’說真的,要是伯父被法國人帶走,最多被送進巴利—洛安利那個小遊樂園裏溜達溜達。但如果思答爾夫人被法國人捉住了,她會死在國家監獄的。更別說為了保護皇帝而殺掉雅各賓黨領袖的夏羅迪·科爾德、保衛城市獨立的長官馬爾發和參加宮廷政變,扶持女王登上王位的達日可瓦公爵夫人了。我有什麼地方比不過她們嗎?至少在膽量和意誌上,我不輸給她們。”聽了波莉娜的話,我驚訝極了。她的熱忱和對功名的追逐我一早就知道。隻是,唉,這種非同凡響的想法和勇敢的獻身精神會帶給她什麼呢?有一位我喜歡的作家說得太對了:隻有在別人走過的路上,才能找到幸福。

皇帝要來了,這讓大家的愛國情緒更飽滿,就連上流社會也洋溢著愛國的熱情。客廳起到了議會大廳的作用,人們在裏麵辯論,街頭巷尾都能聽到有關為國捐款的討論。年輕的瑪孟諾夫伯爵為國家捐出了自己所有的財產,他將永垂不朽——這樣的話被每個人反反複複地提及。後來,聽幾個有女兒的母親說,這位伯爵不再是個體麵的結婚對象了。即使這樣,我們大家仍然敬佩他,尤其是波莉娜,發瘋一樣地崇拜他。

一次,她問我哥哥:“你準備捐什麼呢?”遊手好閑的哥哥說:“我的產業還沒到我手上,而且我還欠了三萬盧布的外債。可以的話,我會把這筆債獻給祖國做祭奠。”波莉娜聽了很生氣,說:“在一些人眼裏,什麼榮耀啊、祖國啊,全都不值一提。手足在前線流血,他們卻能在客廳玩樂。我真不知道哪個人品低劣的女人,會讓這種可恥的人在她麵前裝腔作勢地求愛。”我哥哥也生氣了,駁斥說:“公爵小姐,您不要太過分。不是每個人都是思答爾夫人,還能隨口吟出一段《柯麗娜》中的句子。您該明白,同女人開玩笑,不代表也會拿祖國向敵人開玩笑。”說完,拂袖而去。

我以為他們這麼一吵,再也不會和好了。沒想到,我哥哥這番魯莽的言辭反而贏得了波莉娜的欣賞。這番言辭中帶著傲骨,讓波莉娜看到了我哥哥的高尚情操。她不再計較我哥哥開過的失敗玩笑。一周後,波莉娜聽到我哥哥進入馬蒙諾夫團的消息後,主動來找我,請我傳話,讓她與哥哥重修舊好。哥哥聽了,喜出望外,立刻向她求婚。波莉娜同意了求婚,但她有一個要求:戰爭結束以後再辦婚禮。求婚第二天,哥哥就去了部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