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我國古代陽剛、陰柔之論,最初淵源於《周易》的陰陽八卦之說,所謂“乾陽坤陰”、“乾天坤地”、“乾男坤女”、“乾剛坤柔”、“陰陽合德而剛柔有體”、“剛柔相摩,八卦相蕩”、“剛柔相推,變在其中矣”等等,後來美學史上的陽剛、陰柔藝術風格論,皆本於此。如劉勰《文心雕龍》:“才有庸雋,氣有剛柔”(《體性》),“剛柔以立本,變通以趨時”(《鎔裁》),以剛柔論文學體性。宋代米芾以剛柔論書法:“顏真卿書如項羽按劍,樊噲排突,硬弩欲張,鐵柱將立,昂然有不可犯之色。蔡襄書如少年女子,體態嬌嬈,行步緩慢,多飾鉛華。”(《海嶽名言》)清代沈宗騫《芥舟學畫編》則以剛柔論畫:“挾風雨雷霆之勢,具神工鬼斧之奇,語其堅則千夫不易,論其銳則七劄可穿……如劍繡土花,中含堅實,鼎包翠碧,外耀光華,此盡筆之剛德也。柔可繞指,軟若兜羅,欲斷還連,似輕而重……恍惚無常,似驚蛇之入春草;翩翩有態,儼舞燕之掠平池;天外之遊絲,未方其逸;舞窗外之飛絮,不得比其輕……此能盡筆之柔德者也。”至於清代桐城派文論家姚鼐,論詩文的陽剛陰柔之美,用種種形象比喻,生動說明兩類不同藝術風格的特征,最為著稱,但仍本於《易傳》“一陰一陽之謂道”的理論,隻是審美認識更趨精深而已。《易傳》還把事物的運動、變化與剛健等性質看成是陽性勢力的體現;而安靜、柔順等則是陰柔的特征。請看《易傳》對於“乾剛”的描繪和讚美: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乾·彖》)乾始,能以美利利天下,不言所利,大矣哉!大哉乾乎!剛健中正,純粹精也,六爻發揮,旁通情也。時乘六龍,以禦天也。雲行雨施,天下平也。(《乾·文言》)乾道偉大,如天之大哉!它自強不息,具備了剛、健、中、正、純、粹六項特征;它充分發揮能力,有旁及萬事萬物之情,建大功而不自表;它如乘六龍以禦於天,適時運動給天下蒼生帶來雨露,使天下臻於太平!這不是一幅極其壯觀美好的圖景嗎?
乾卦正是陽剛壯美的標誌和象征!
先秦時《周易》之外,老莊有“大道”之論,孟子鼓“浩然之氣”,這都與中國藝術風格的“陽剛之美”有著淵源的關係。中國的“陽剛之美”或“壯美”概念,淵源於易、道、儒,有其特殊的文化背景,它與西方的“崇高”,有相似之處,但也有明顯的差異。現僅就中國古代詩歌的範圍,賞析其陽剛之美。
一
晚唐詩人兼詩論家的司空圖,以易、道哲學為依據,“總結唐家一代詩”,著《二十四詩品》,可謂中國古代最係統、全麵而深刻的藝術風格論。
《二十四詩品》首列“雄渾”、“衝淡”、“纖穠”三品,實代表陽剛、陰柔兩極,以及中和兩極得中間狀態之衝淡美。以雄渾為代表的陽剛之美,《詩品》中還包括“勁健”、“豪放”、“悲慨”、“沉著”等幾品,所謂“盛唐氣象”,正集中體現了這陽剛之美。請看司空圖對“雄渾”的描述:
大用外腓,真體內充。
返虛入渾,積健為雄。
具備萬物,橫絕太空。
荒荒油雲,寥寥長風。
超以象外,得其環中。
持之匪強,來之無窮。
這品的前四句,從理論上說明雄渾風格的特征。“大用外腓,真體內充”,“腓”,覆庇;“充”,滿也。這兩句說明內外的辯證關係,外在形態的巨大宏偉,乃是內在生氣充實飽滿的結果。老、莊認為美就是自然之道,而“道”是絕對的“大”和“全”。老子說“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莊子說“天地有大美而不言”,這“大”的觀念就是無窮、無限、無形、無聲,故說“大音希聲”、“大象無形”、“大方無隅”、“大巧若拙”、“大辯若訥”。而老、莊又認為“道生一”、“道通為一”,這“道”所表現的外在形態乃是一個無窮大的渾然整體,這就是“大用外腓”之大美。這大美猶如莊子所描述的“鹹池之樂”,能使人聞之始而懼,複而怠,終於惑,蕩蕩默默而與天道合一。孟子亦說:“充實之謂美,充實而有光輝之謂大。”外在之宏偉壯美,須有內在之飽滿充實,且能耀目生輝,光彩熠熠。這一點,易、道、儒都是相通的,強調主體內在之充實,“至大至剛”之氣充之於胸,一旦噴薄而出,浩蕩鼓動,“氣體勁而用其宏”,表現為藝術形象,才使人驚心動魄,激動昂揚。這就是“大用外腓,真體內充”的基本內涵。這一點,也與西方“崇高”的美學概念相類似。古羅馬時期的朗吉弩斯《論崇高》說:“風格的莊嚴、恢宏和遒勁大多依靠恰當地運用形象,……詩的形象以使人驚心動魄為目的”,“我已經說過,在這全部五種崇高的條件之中,最重要的是第一種,一種崇高的心胸。”朗吉弩斯強調主體應有崇高的心靈,但他主要還是從修辭學的角度來論述“崇高”的。“返虛入渾,積健為雄”兩句,從精神實體上解釋“雄渾”。“虛”即虛無,老莊認為“天地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惟道集虛”,這個虛無就是“道”,無論大音、大象或萬事萬物都是從這個虛無中產生的:“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強名之曰大。”(《老子·二十五章》)“渾”是渾然一體的存在,它是從“虛”而生,又是“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莊子·齊物論》)的主客觀交融的無限大的渾成境界。《周易》以乾為天為陽,也是無限大,“大哉乾元!萬物資始,乃統天。”(乾·彖)所以“虛”、“渾”和“雄”,都與“大”的概念相聯係。“積健為雄”,也講由健到雄的過程。健是剛健之力,雄是健的積累。隻有積蓄起剛勁的氣勢和力量,才能真正成為雄健宏偉之“大”。
“積健為雄”要求作家平時加強思想和藝術修養,尤要提高精神境界。劉勰《文心雕龍》一再要求作家養氣:“情之含風,猶形之包氣,結言端直,則文骨成焉;意氣駿爽,則文風生焉”,“剛健既實,輝光乃新”,“使文明以健,則風清骨峻,篇體光華。”(《風骨》)“積健為雄”,亦如郭紹虞《詩品集解》所解釋:“何謂‘雄’?雄,剛也,大也,至大至剛之謂。這不是可以一朝襲取的,必積強健之氣才成為雄。此即孟子所謂‘以直養而無害,則塞乎天地之間’的意思。”康德曾把“崇高”分為兩種:一種是“數學的崇高”,特點在於對象體積的巨大;另一種是“力量的崇高”,特點在於對象具有力量的巨大。車爾尼雪夫斯基也指出:“更大得多,更強得多,這就是崇高的顯著特征。”(《藝術與現實的審美關係》)中國古代以雄渾為代表的陽剛之美或壯美的觀念,與西方“崇高”這一審美範疇,在包括體積和力量之“大”的內涵上,也是類似的。司空圖於此形象地描繪道:“具備萬物,橫絕太空;荒荒油雲,寥寥長風。”雄渾之風、陽剛之美,猶如雲之勃興,莽如山海;充氣成風,鼓蕩無邊;形體之大,足可包容萬象;氣勢之強,直可超越鴻蒙,籠蓋宇宙。中國古代“雄渾”觀念中的體積和力量之大,乃是“無限大”。中國古典詩歌中,“建安風力”和“盛唐氣象”最能體現雄渾風格的特征。建安詩人“俊才雲蒸”,詩歌情調慷慨,風骨兼備,剛健清新,劉勰稱“誌深而筆長,故梗概而多氣”(《文心雕龍·時序》)。如曹操的《觀滄海》:
東臨碣石,以觀滄海。
水何澹澹,山島竦峙。
樹木叢生,百草豐茂。
秋風蕭瑟,洪波湧起。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
星漢燦爛,若出其裏。
幸甚至哉,歌以詠誌。
寫大海之寬闊與雄偉,仿佛日月、星漢涵泳其中,海天蒼茫一體,氣充勢足,鼓蕩無邊,象征著詩人叱吒風雲的英雄氣概,確為情景交融、意境雄渾的佳作。盛唐詩歌,或寫邊塞,或詠山水,或感身世,都明顯地體現出“雄渾”這一審美特征,正如嚴滄浪所說:“盛唐諸公之詩,如顏魯公書,既筆力雄壯,又氣象渾厚。”(《答吳景仙書》)盛唐詩歌尤以李杜之詩為代表,如李白《關山月》開頭幾句:
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
長風幾萬裏,吹度玉門關。
關、山、月三種景象渾融成闊大的一片,真有司空圖所描繪的“天風浪浪,海山蒼蒼”的雄渾之美。胡應麟還評說:“渾雄之中,多少閑雅。”(《詩藪》)則見詩人廣遠、沉靜的情思,浩渺澹蕩的襟懷。又如《登太白峰》:
西上太白峰,夕陽窮登攀。
太白與我語,為我開天關。
願乘泠風去,直出浮雲間。
舉手可近月,前行若無山。
一別武功去,何時複更還?
想象登峰而上,與太白金星對語,飄然高舉,如列子禦風泠然而行,將與明月攜手,遨遊天際,表現出一派浪漫主義的奇情壯采。晚唐詩人皮日休說李白詩“言出天地外,思出鬼神表。讀之則神馳八極,測之則心懷四溟”。(《劉棗強碑文》)李白的這一首,以及還有不少詩就具有這些特征。杜甫的《登嶽陽樓》,氣象宏放,含蓄深遠,渾灝直與洞庭爭雄:
昔聞洞庭水,今上嶽陽樓。
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
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
戎馬關山北,憑軒涕泗流。
這首《登嶽陽樓》詩,四十字中,家國之憂、身世之慨、沉厚之情與雄闊之景,混淪融為一體,呈現出一派雄闊渾厚的氣象。宋·蔡絛《西清詩話》亦說:“吳楚東南坼,乾坤日月浮,不知少陵胸中吞幾多雲夢也。”正因胸懷的寬廣博大,筆下才有如此雄渾深厚的氣象,這正可證明司空圖“大用外腓,真體內充”的論斷符合藝術的規律。盛唐詩人中,孟浩然的《臨洞庭》一首亦頗有“盛唐氣象”,前四句雲:
八月湖水平,涵虛渾太清。
氣蒸雲夢澤,波撼嶽陽城。
“氣蒸”一聯,可與杜詩《登嶽陽樓》頷聯爭雄。“氣蒸”句寫洞庭的廣闊博大,蒸騰之氣惠及周圍廣遠地區的草木,使其滋生繁茂;“波撼”句寫洞庭湖的蓄積深厚、澎湃動蕩,有極大的力量和浩蕩的氣勢。整首詩表現出雄渾磅礴的風格。雄渾的壯美不局限於自然界,也表現於人類社會生活之中,如建功立業、為國捐軀的豪情壯誌,為正義事業而鬥爭所表現的浩然之氣。如盛唐之邊塞詩:
秦時明月漢時關,萬裏長征人未還。
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
--王昌齡《出塞》
黃河遠上白雲間,一片孤城萬仞山。
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
--王之渙《出塞》
雪淨胡天牧馬還,月明羌笛戍樓間。
借問梅花何處落,風吹一夜滿關山。
--高適《塞上聽吹笛》
走馬西來欲到天,辭家見月兩回圓。
今夜未知何處宿,平沙莽莽絕人煙。
--岑參《磧中作》
楊廷芝《詩品淺解》說:“大力無敵為雄,元氣未分曰渾。”“雄渾”與“勁健”、“豪放”的區別,重在一個“渾”字,“雄渾”是體大、力大的渾然結合、渾化無跡,元氣的至大至剛、渾厚磅礴,表現為雄偉、浩瀚、恢宏、軒昂而又渾厚含蓄,虛涵渾茫,如杜甫評高、岑詩之“意愜關飛動,篇終接混茫”。杜甫《登樓》與韓愈《和裴晉公破蔡州回》,二詩都具陽剛之美,但細加辨析,仍有“雄渾”與“勁健”的差異。先看被前人推為七律之首的杜詩《登樓》:
花近高樓傷客心,萬方多難此登臨。
錦江春色來天地,玉壘浮雲變古今。
北極朝廷終不改,西山寇盜莫相侵。
可憐後主還祠廟,日暮聊為梁甫吟。
沈德潛評此詩曰:“氣象雄渾,籠蓋宇宙。”葉夢得《石林詩話》則以此詩與韓愈類似風格之詩的比較,說明“雄渾”與“勁健”的區別。他說:“七言難於氣象雄渾,句中有力而紆餘,不失言外之意。自老杜‘錦江春色來天地,玉壘浮雲變古今’與‘五更鼓角聲悲壯,三峽星河影動搖’(《閣夜》)等句之後,嚐恨無複繼者。韓退之筆力最為傑出,然每苦意與語俱盡。《和裴晉公破蔡州回》詩所謂‘將軍舊壓三司貴,相國新兼五等崇’,非不壯也,然意亦盡於此矣。不若劉禹錫《賀晉公留守東都》雲‘天子旌旗分一半,八方風雨會中州’,語遠而體大也。”韓愈詩多屬陽剛美,但多表現為力量和氣勢,所謂“勁健”正是強勁有力,氣勢充足的藝術風格。而“雄渾”是“積健為雄”,不但強勁有力,且要宏大渾厚,紆餘委備,渾淪一體。同是讚美裴度平定蔡州的魄力和功績,韓、劉詩句相比,倒是劉禹錫二句更接近雄渾風格,韓詩隻能算勁健。一般七言律詩難得雄渾,而杜詩可稱獨絕。清代翁方綱《石州詩話》雲:“杜五律雖沉鬱頓挫,然此外尚有太白一種暨盛唐諸公在。至七律則雄辟萬古,前後無能步趨者,允為此體中獨立之一人。”“雄渾具全體”,雄渾是陽剛美的代表;“勁健”同屬陽剛風格,但與雄渾仍略有不同。請看司空圖對“勁健”風格的描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