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以實出虛境生象外
那麼,意象與意境到底有些什麼區別呢?可以說,意象是意境的前身,意境是意象的高級狀態。境象非一,虛實各有所側重。意象和意境,都是主客觀的統一,都要用形象思維,這一點是根本相同的;其中的“意”(情、意)也是基本一致的。不同的是“象”、“境”二字。“象”是具象,比較實的、具體的;“境”是虛象,虛幻的、想象的,是“象外之象”。當然詩中之象,不管虛實,都需想象,意象本身就是想象性、記憶性的表象運動的產物;但寫“境”更須強調想象。因為意象隻要寫出“象內之象”就行;而意境卻要寫出“象外之象”,這第二個象就是“境”。唐代詩僧皎然《詩式》就分“取象”與“取境”的不同。“取象”僅止於描寫一般的實象;“取境”則要求在寫好實象的基礎上暗示出一個虛象,即象外之象,難度更大。所以皎然說:“取境之時,須至難至險,始見奇句”(《詩式》),“有可睹而不可取,景也;可聞而不可見,風也;雖係乎我形,而妙用無體,心也;義貫眾象,而無定質,色也。凡此等,可以偶虛,亦可以偶實。”(《詩議》)“取境”中的景、風、心、色之類雖可睹而不可取,可聞而不可見,但作者卻可通過“心”的想象作用,意匠經營,使上述種種特色虛實相生地生發出來,形成意境。總之,意境是意象的高級狀態。情景交融是意境的基礎,虛實相生是意境的本質,韻味悠長是意境的特征。而最根本的是以實出虛、虛實相生,境生象外。
意境的最早思想根源來自易、老哲學。有無虛實相生,老子更強調“虛無”,所以老莊的理想藝術境界是“大音希聲”、“大象無形”。但是,“無聲”、“無形”、“無字”的境界,要依賴於一定的“有聲”、“有形”、“有字”才能產生。白居易《琵琶行》的“此時無聲勝有聲”,是在前後“有聲”的襯托下,中間暫時休止,這確實能引發人的想象,有感人的藝術力量。所以沒有“無”就沒有“有”,沒有“有”也就沒有“無”,有、無、虛、實,相合相生,才有境界。
那麼,如何以實出虛,創造出虛實結合的意境呢?以實出虛實際上就是以局部暗示整體,以個別暗示一般,以有限之小暗示無限之大。譬如寫局部的實體來暗示、象征整體,局部是實,整體是虛。宋代畫家郭忠恕,曾與幾個畫家同以《高峰圖》為題作畫,別人的畫,把峰腳、峰腰、峰頂全部畫出,長長地占滿畫麵。郭忠恕則不然,他隻在畫麵的一角畫了“遠山數峰”,再有一些流雲,別處都是空白。人們從這“數峰”之外還可想象出山巒起伏、雲水繚繞的一派浩瀚氣勢。這“實”的“遠山數峰”的局部和“虛”的山巒雲水整體,互相結合,產生了畫的意境。王懋《野客叢書》說:“郭忠恕畫天外數峰,略有筆墨,然而使人見而心服者,在筆墨之外也。”這就是境生於象外,無筆墨處有無窮的意趣。
傳說王安石任宰相時,苑中有石榴一叢,枝葉很茂盛,但隻開了一朵花,於是寫下了“濃綠萬枝紅一點,動人春色不須多”的詩句。這一點紅,以一總萬,透露了一派盛春的氣息,自然引發人想象到萬紫千紅的大好景象。以一代萬,以少總多,以少、小見多、大,這是一種以實出虛的表現方法,其實也就是以典型化方法創造意境的過程。劉勰《文心雕龍·物色》雲:“以少總多,情貌無遺”;劉知幾《史通·敘事》雲:“睹一事於句中,反三隅於字外”;葛立方《韻語陽秋》雲:“嚐鼎一臠,可以盡知其味”;王士禎《漁洋詩話》雲:“一滴水可知大海味也”;唐人詩句“一葉落知天下秋”;民諺:“一滴水見太陽”、“一粒沙見大千世界”等等,都是說以一代萬的典型化和以少、小見多、大的認識方法,也就是《易經》早就揭示的“履霜,堅冰至”的思想方法。見之於詩,唐末詩人鄭穀改齊己《早梅》詩,“前村深雪裏,昨夜一(數)枝開”,被稱為“一字師”。蘇軾詩:“誰知一點紅,解寄無邊春”(《書鄢陵王主薄所畫折枝二首》)、“竹外一枝斜更好”(《和秦太虛梅花》);葉紹翁詩:“春色滿園關不住,一枝紅杏出牆來。”(《遊園不值》)等等,都是以一代萬、以實出虛的詩作例證。
錢鍾書《談藝錄》中亦有一段精彩議論,他亦舉詩例,說明以一概萬,以少總多,以實出虛的藝術手法之可佳:“夫言情寫景,貴有餘不盡。然所謂有餘不盡,如萬綠叢中之著點紅,作者舉一隅而讀者以三隅反,見點紅而知嫣紅姹紫正無限在。其所言者情也,所寫者景也。所言之不足,寫之不盡,而餘味深蘊者,亦情也、景也。試以《三百篇》例之,《車攻》之‘蕭蕭馬鳴,悠悠斾旌’,寫兩小事,而軍容之整肅可見;《柏舟》之‘心之憂矣,如匪浣衣’,舉一家常瑣事,而詩人之身份、性格、境遇,均可想象。《采薇》之‘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寫景而情與之俱,征役之況、歲月之感,胥在言外。蓋任何景物,橫側看皆五光十色;任何情懷,反複說皆千頭萬緒,非筆墨所易詳盡。倘鋪張描畫,徒為元遺山所譏杜陵之‘珷玞’而已。掛一漏萬,何如舉一反三。”這就是說,詩要以少勝多,以典型之一而概萬,才能以實出虛,情景有餘不盡,乃具意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