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白首相期(1 / 3)

這一日是九月初三,重陽佳節將至,街上酒肆茶樓多以菊花作飾。江州城中的忻華樓前以五色菊花紮起了一座一人多高的花門,花團錦簇,清香四溢,隔得幾重街道都聞得見。這忻華樓乃是江州城裏數一數二的大店,然而正值日中,卻是靜悄悄地門戶半掩,半點不見要開張的樣子。三五十名官兵在門前垂手站立,一個個衣甲鮮明,腰懸佩刀。這般情形,便再有不識相的食客也打消了上樓大快朵頤的念頭。一眾閑人看客遠遠地指點議論,猜測是甚麼要緊人物來到。

午時將過,青石路上來了一匹馬,通身烏黑,體態矯健。走得近了,便見馬上一個少年,約莫雙十年紀,秀麗異常,衣著卻甚是樸素。他弛韁緩行,低頭若有所思,便有那起好心多嘴的閑人在他馬旁問道:“這位公子可是去忻華樓?”見那少年點頭,眾閑人笑道:“那樓裏現有貴人占了,過去不得,改日再來罷。”那少年微微一笑,道:“有人在那裏請我,卻不好不去。”

說話間行至街前,離忻華樓尚有百步之遙,忽有兩名武官飛奔而來,齊齊在那少年馬頭前拜倒,道:“酈公子請前。主人早已恭候多時。”

眾閑人見那兩名武官服色,忙不迭一哄散開。那少年點了點頭,催馬向樓前走來。

這少年正是酈琛。他自二月裏從定州返回,在池州落霞穀將養了數月。這一番受傷極重,雖有簡淇悉心調治,直至立夏過後,方才能行動如常,然而武功終是不能恢複舊觀。八月間遷來江州郊外,住定不久,便有人前來相請,說道太子殿下親身到了江州,亟盼一見。酈琛推卻不過,隻得往城裏忻華樓過來。

這時在樓前下馬,那兩名武官一個替他把韁,另一個引了他上樓。到得二樓上,那武官便行禮退下,另出兩名使女當前引路,將酈琛帶至一間雅室。門前侍立了一名少女,見他前來,當即盈盈一禮,道:“酈公子請進。”

這少女容顏嬌媚,淺淺一笑間,如玉雙頰邊梨渦微現,更見俏美動人,躬身打起簾子,將酈琛讓了進去。

便聽室內一人笑道:“稀客來了。”酈琛上前一步,欲待行禮,趙暄早站了起來,扶住了他手臂,道:“免了罷,你我好容易見一麵,又講起這些虛禮來,忒也生分。”

酈琛在他對麵坐下,見黃花梨束腰桌上置了酒杯,幾樣幹鮮果點,又有一大捧折枝桂花插在高瓶內,花香浮動,沁人心脾。那少女走來斟酒,酈琛見她衣飾貴重,打扮並非丫鬟一流,料想是趙暄的姬妾,當下起身道:“不敢有勞。”

趙暄笑道:“榆錢兒出去罷,這裏不用你服侍。”那少女應了一聲,將酒壺放下,又行一禮,方款款走將出去。酈琛聽到這個名字,不覺向她背影多望了兩眼,趙暄笑道:“你看中了她麼?要不要我送了給你?”

酈琛搖頭道:“不是!”一麵心想:“我在哪裏聽到過這個名字的?啊,她是淳於真的妹妹!”一凝神間,便將當日情形想了起來。淳於真自敘幼時與妹別離,求懇趙暄法外施恩,最後竟不惜一死,光景慘烈,雖時隔半載有餘,這時憶起,仍是心頭震動,說道:“她便是榆錢兒?你到底看在了淳於真份上,饒過了她?”

趙暄道:“她是榆錢兒,可不是淳於真的那個榆錢兒。”拿起壺來,給酈琛麵前的酒杯滿上,一麵道:“我當日便跟你說過,信王府裏謀劃甚深,要去尋個年貌相當的鄉下姑娘來冒充她妹妹,再是容易不過。果然一查之下,這丫頭是金陵人氏,家裏有父有母,跟淳於家八竿子都打不著。”看著酈琛一笑,道:“我當日便說,我縱是醉得不省人事,也決不能說出來那等話。不過這小丫頭聰明伶俐,急切間編出來的那一套故事,還當真像模像樣,將淳於真騙死了不償命。”

酈琛道:“嗯,那些甚麼她對你鍾情下藥的故事,都是假的?”趙暄笑道:“下藥是真,鍾情麼,我就不知道了。反正你現下去問她,她準保也說對我從來死心塌地。這丫頭是信王府裏的好手,下毒的本事是鄭曄親身調\教的,扯謊的本事,大約是她娘胎裏帶來的罷。”

酈琛默然不語,他對淳於真頗存敬慕之意,這時聽說她當日自盡乃是受人所欺,這禍首卻還堂而皇之地相伴趙暄左右,心中大不以為然。又想:“這丫頭從前幾乎害了他性命,趙暄還敢帶她在身邊,倒是膽大。”

趙暄又道:“也虧得她,那一日給鄭曄吃吐實丸,才容易得手。雖說鄭曄當日受了重傷,半死不活,可要蒙混過他這等下毒的行家去,在那藥湯裏弄鬼,卻也著實不易。”

酈琛道:“她既是信王府裏的人,如何又肯為你辦事?”趙暄笑道:“她愛我愛得緊啊——你信不信?”輕輕啜了口酒,道:“這酒不錯,你怎地不喝?”

酈琛嗯了一聲,卻不動杯,道:“趙暄,我以後不能再來見你了。”趙暄一怔,道:“你答允我的事情,這麼快就要反悔了麼?”放下了杯子,似笑非笑地道:“你不怕我又下了兩道城門來拿你?”

酈琛微微一笑,道:“我若害怕,也不來跟你說了。趙暄,自從你我相識,蒙你不棄,一直與我朋友相稱。我現下有兩句話問你,盼你如實作答。”趙暄見他說的鄭重,正色道:“你說罷。”

酈琛道:“那夜在定州,雲鶴來殺鄭曄,可是出自你授意?”

他說這幾句話時,緊盯著趙暄,要看他如何反應。隻見趙暄麵上神情不變,凝視他道:“你怎生想到的?”

這句話出口,便等於是自承其事。

酈琛道:“那是因為信王說的一句話。他向雲鶴道:‘你辦事不力,橫豎有你家主子治你,哪裏用得我多事?’這顯然便是說他來殺鄭曄,原是奉了你的意思。信王是你的老對手,對你心思想來推算不差。可你為甚麼要殺鄭曄?他重傷垂危,對你再構不成威脅。你要借他口攀附信王,之前也借由吐實藥達成了,為甚麼還要他死?自然是因為你知道信王將鄭曄看得極是要緊,為了讓寧婆婆替他盡心療治,不惜扣住牧謙為質。你企望他一怒之下,便殺了牧謙,是也不是?”

趙暄歎道:“趙煐這人敏利的緊啊。難怪我那次自以為拿到了他把柄,結果在禦前一番辯駁,居然又莫名其妙地敗下陣來。原來你疑心我,便是為了趙煐一句話麼?”

酈琛低聲道:“我聽了他這一句話,過後再想,便明白了。你要雲鶴來殺鄭曄,原本是挺高明的一步棋。他與寧藥神一家本來便有仇怨,更妙的是鄭曄還親口承認是他下毒害了雲芷。如此一來,雲鶴的行止看來便是臨時起意,為子複仇,誰也不能怪到你身上。可是雲鶴發掌擊破那夾壁,顯然事先得了消息。其時寧婆婆和關老爺子這兩大高手守在鄭曄身邊,他若非確知壁後躲藏的是我,可以引開關寧二人來救,決不會打破你這布置;如不是之前便得了你允可,我想他也不敢如此行事。”

趙暄點頭道:“我許雲鶴打破那板壁,一來引開屋裏侍衛的注意,好借機殺了鄭曄;二來也想教趙煐發現了你,讓他對你和寧慕鵲他們生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