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車站一直朝前走,經過整個村子,就看到蘇維埃路。您就順著這條路走吧。到了路盡頭就是別墅區,到那兒就是田野裏的土路了,您再沿著土路,經過體育場後往下走,朝小河走。河邊就是斯特裏亞勃齊村。從左邊數第二棟房子——您記住,它有一扇大橡木門——就是我的別墅。女主人安娜-塔拉索芙娜-古利科娃夏天住在磨坊裏。而別墅離磨坊隻有咫尺之遙。為了以防萬一,您得先去向女主人打個招呼——她是個很挑禮的女人。您對她說您是到我家做客的,要在那兒過夜,而我隨後就到。”

這就是邀我到他莫斯科郊區別墅作客的瓦格納教授的送別贈詞。這一年裏,瓦格納教授都住在莫斯科,因為他在精密儀器托拉斯定製了一台複雜的儀器設備,沒有瓦格納教授親自指導幹不成。瓦格納幾乎所有空閑時間全在托拉斯的車間裏度過,很少去別墅。

但在這一天——星期六——車間要比平日早下班,所以瓦格納就答應和我共度周日。

我毫無困難地找到了別墅,並先去和塔拉索芙娜打招呼。盡管時間已近黃昏,天氣還是很熱。這一年的夏天和秋天全是酷暑難熬。

塔拉索芙娜的磨坊所在的那條名叫伊列夫卡的小河完全幹涸了。還沒走到磨坊跟前,我就聽到一個女人響亮並高得異乎尋常的嗓音。

寡婦古利科娃的聲音叫我終生難忘——它簡直連耳朵的鼓膜都能給震破。同時塔拉索芙娜還有另一樣本事。她能一口氣說出無數的話語來,就算是一個最好的速記員恐怕也記不下一半兒。這一回,塔拉索芙娜像機關槍一樣厲害的口才劈頭蓋臉地落到一個來磨黑麥的農民頭上,農民一個勁兒地捋著他毛茸茸的胡須,而塔拉索芙娜雙手握拳,往寬闊的大胯上一叉,大吼大叫:

“你瞎啦?河水淺得連隻雞婆子都能趟過去,你還想磨麥子!現在蛤蟆都快幹死啦,這個人還想磨什麼麥子!茶炊裏都灌不上水啦,可他還想磨麥子!昨天茹其卡把最後一點兒水都舔幹了,可你還想磨麥子!……”

“可他還想磨麥子”、“可你還想磨麥子”——就像是副歌似的反複轟鳴著。農民注意地傾聽良久,這才咳嗽一聲,收拾著要回去。

塔拉索芙娜凝神望了我一眼、認出我是她別墅客的客人,這才稍稍降低了嗓門,其刺耳程度也減低了些,她做出一副彬彬有禮的樣子,請我“像在自己家裏一樣隨意”。

“難道真連茶炊都灌不滿了嗎?”我問道,頓覺嗓子眼兒發幹,擔心地瞅瞅小河。

“夠喝的,夠喝的,甭擔心。我們有井呢。瓦西卡,把茶炊端出來款待客人!”

我轉過身去,看到草地上躺著一個18歲上下的小夥子,這就是塔拉索芙娜的兒子和幫手——他在磨坊裏打下手。瓦西卡懶洋洋地站了起來,用手裏的鞭子抽了青草一下,慢吞吞地朝屋子裏走去。而塔拉索芙娜繼續用她的尖利嗓音刺激我的耳朵,一個勁兒抱怨不下雨,說伊列夫卡河也幹了,又抱怨上帝,抱怨全世界。磨坊開不了工,而她全指著磨坊養活她跟孩子呢,一年到頭全靠這個磨坊。

“瞧瞧這些人多沒有覺悟!您自己也親眼瞧見啦:連蚊子都沒得喝了,可他還想磨麥子。好象我自己不願意掙麵包似的!……”

“茶炊開啦!”瓦西卡在院子裏喊道。

“請吧。”

我剛喝上茶,就聽見小果園裏發蔫的蘋果樹叢中傳來瓦格納的熟悉聲音:

葉甫根尼鬱鬱寡歡的村落,

是一個幽靜的角落……

“鬱鬱寡歡了吧?”瓦格納在小桌旁和我並徘坐下了。

他給我講了點兒城裏的事,而我對他說了我的印象。

“是啊,得幫幫塔拉索芙娜。喝完茶咱們到她的磨坊裏去看看,”教授說道。

於是我們往磨坊走去。瓦格納的心情非常樂觀。

“能不能看看您的磨坊裏的設備?”他問道。

塔拉索芙娜恩準了,我和教授走進了昏暗的磨坊裏。瓦格納仔細瞧了瞧那些粗笨的“機械”。

“500年前造的磨坊跟我們今天看到的也沒有什麼區別,”瓦格納說,“您的磨坊一天能磨多少?”

“運來多少磨多少,”塔拉索芙娜答道。“50擔①吧,有時比50擔還多,要是河裏的水多的話。”

①一擔=100公斤。

“是這樣,是這樣,”瓦格納沉思地點點頭,“50擔我不敢保證,但10擔準能磨出來。開頭先這樣。以後再走著瞧。”

“100擔!要是能磨100擔有多好!”塔拉索芙娜歎了口氣。

瓦格納又在磨盤旁看了幾分鍾,試了試轉軸,想了想,說道:

“聽我說,安娜-塔拉索芙娜。我給您安一個小發動機。隻要換換磨盤就成——這些磨盤對我的發動機來說太大了。我把您的舊磨盤改造一下,能用它們做些小磨盤。瓦西卡能幫我。可是,您必須保證。我的發動機是裝在一個小匣子裏的。您不能打開它,看裏麵裝的是什麼,那樣就會把發動機弄壞了,那時我可就什麼忙也幫不上您啦。行不行?”

“行,瞧您說的!當然行!難道我能幹那種事?……您就行行好幫這個忙吧!”

瓦格納開始了工作,瓦西卡和我給他打下手,我一直以為瓦格納大概要安一台不大的煤油或是汽油發動機。幹嗎要搞得這麼神秘兮兮的呢?

我們幾乎幹到半夜。當我和瓦西卡累趴下呼呼大睡的時候,瓦格納繼續幹活:因為他不需要休息。

早晨醒來之後,我就到磨坊裏去了。瓦格納還在那兒。他在磨盤上已經安好了一個相當小的匣子,現在正忙著把一根鐵煙囪從房頂上通出去。

“幫我一把,”他說道。

“煙囪嗎?”我問。

瓦格納含含糊糊不知說了句什麼,但眼睛裏卻閃出一絲快活的嘲弄光芒,我斷定瓦格納又想出什麼新鮮玩意兒了。這不像是一台燒油的發動機。

“這匣子裏是什麼?”

“發動機。”

“什麼樣的?”

“永動機。”

“永動機?”我反問道,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呢。但瓦格納什麼也沒有回答。

他用力揮起斧頭,在房頂上鑿個窟窿出來,他把煙囪從這個窟窿裏伸了出去。然後,瓦格納讓我出去,他一個人留在磨坊裏進行最後的準備工作。

過了幾分鍾,我聽到磨盤慢吞吞地響了起來。我瞅了瞅伸出房頂5米來高的煙囪,但沒有發現它上麵冒出一點兒煙或是汽來。

瓦格納打開磨坊門請我們進去。

“磨坊開始工作了,”他對塔拉索芙娜說道。“看到匣子上的這個把手了嗎?您要是想讓磨停下來,就轉動一下這個把手。”

“幹嗎要停呢?麥子有的是,我得沒黑沒白地幹呢。”

“好,那就一直磨下去吧。不過千萬記住我們說好的:絕不能打開匣子。”

塔拉索芙娜開始感謝瓦格納。

“現在還用不著,等磨出麵粉和麩子來再謝不遲。咱們走吧,”他對我說道。

我們走到街上。

“我現在得去莫斯科,”瓦格納說道。“午飯前我要乘一部非常有意思的機器回來。”

“是汽車嗎?”

“是——呀。”瓦格納拖長聲答道。“自行機,自跑車,隨你怎麼叫吧。到時候您就看見啦。”

瓦格納揮揮手和我作別,就朝車站走去了,勁頭十足,生氣勃勃,誰能想到他剛剛幹了一夜的活呢。

我回到果園,在草棚下找個陰涼,津津有味地看起書來。然而這一天注定我享受不了休憩之樂。

磨坊那邊傳來一陣令人撕肝裂肺的女人的叫喊聲。就好象有兩把燒紅的錐子刺穿了我的鼓膜,同時又紮進我的腦子裏。瘋狂的嚎叫打破了昏昏欲睡的斯特裏亞勃齊村的寂靜,這聲音隻可能是那位可敬的寡婦古利科娃發出來的。大概連加頓主教臨死前活活吞下幾隻耗子①時也沒像塔拉索芙娜這麼叫過。

①此典故不知出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