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悲情製造(1 / 3)

任何一個有規模的群體性抗議運動,都必須存在悲情。在表麵上,五四的悲情源頭是“中國要亡了”,這在五四當天的口號中就有反映。但實際上運動的組織和參加者不會不知道,其實,巴黎和會上所謂的外交失敗,並不是中華民族最危險的時刻,相比起1915年日本提出二十一條以及最後通牒,此時的中國,處境已經大大改善了。人們的悲情,實際上主要源於戰勝國期待的落空,期待和現實的落差,被人為地誇張為危機,雖說在邏輯上也可以說得通,但實際上亡國的危險,顯然並非運動中人渲染的那樣迫在眉睫。

但是,悲情是存在的,情緒落差導致的悲情,不見得就比真實的危機處境激起的情緒小,甚至,二十一條時的種種,也有可能被重新喚起,令人感同身受。段祺瑞政府親日政策所帶來的種種事件,這個政府對於日本在山東存在的默許和認可,都可能被人“揭發”,成為中國國家危機的證據。但是,僅僅有這種由於情感落差產生的悲情,顯然是不夠的。如果運動的假想敵日本方麵再不加以“配合”,來點侵略的動作,沒有多少新刺激,那麼運動熱情就有維持不下去危險。事實上,在運動中,人們就總是提醒自己不要“五分鍾熱血”。

因此,我們看到,五四運動在發動起來之後,存在著一係列的動員,新的悲情不斷地被注入運動中,保持運動的張力。在中國,最大的悲情,莫過於死人,從來民間生事鬧事,最毒的一招,對哪個不共戴天了,就一根麻繩吊死在哪家的門口,自家的親屬,自然會把那家鬧得天翻地覆,不出大錢,根本休想了事。書吏衙役要想害哪個沒有權勢的富戶,把具無名的屍體偷偷放在這家的門口,就能把這家破了。民間與官方,都對死人的事特別在意。民眾打官鬧事,不是因為有人死了,就是有人借死人示威聚眾。把事情鬧大,沒有死人或者棺材,幾乎是不可想象的。這樣的文化傳統,很容易會轉化成近代群體抗議運動的某種資源,人們幾乎是無師自通地就會利用死人進行政治動員。西方研究群體性事件的專家羅西尼·塔羅[SidneyTarrow]說:“把死亡作為集體行動的原因似乎有些令人驚奇。與其說這是人對死亡自身,不如說是對生存本身的反應,特別是暴力造成的死亡更是如此,這構成了發生抗議的直接原因。死亡本身具備激發暴力感情的力量。死亡能夠迅速將本來毫不相關的人聚集在一起,但這些人都有著由死亡激發起來的憤恨,因而能夠團結在一起。死亡能夠為公開集會提供合法性,甚至連統治者本身也會猶豫是否禁止這種公開集會,或對其采取行動。”他還說,喪禮往往是某種集體行動的引子,在喪禮的儀式中,參與儀式的人往往會產生群體凝聚力。“在禁止集會的壓製性政治體製裏,葬禮往往是反抗開始的唯一場合。當死者的朋友、親屬感被認為是憤怒的群體,葬禮就可能成為產生騷亂的場所。”297

在中國,大規模的群眾性抗議事件,隻要事件足夠大,延續時間足夠的長,死亡就會生出來,有時候並不一定非得跟抗議的對象有關係。但沒有關係,隻要是在這個時間段的死亡,人們都可以借此製造出來跟運動相關的悲情來。喪禮,自然可以轉化為特意組織的大規模的追悼會,組織者通過追悼會這種充滿悲情的儀式,實現進一步的動員。

在四川保路運動的時候,一個教書先生不知因為什麼事情,恰好在運動初起的時候自殺了,於是,這個人的死就變成了為了保路而死的殉難者。這樣的事情,在五四時又重演了。五四運動中死的第一個人,名字叫郭欽光,是北大預科學生。他的死,的確跟運動有關係,但卻跟迫害或者鎮壓無關。他本來就有肺病,即肺結核,在當時屬於不治之症,參加遊行累著了,病情加重,不久便死在了醫院裏。郭欽光的死,在當時被做足了文章,開始的時候,據運動組織者羅家倫講,是學生們“怕章宗祥和我們打官司,所以定下一個策略[這個策略之最初主動者便是狄君武],硬說郭欽光乃是在‘五四’那一天被曹家人打死的。於是郭欽光遂成為‘五四’運動中唯一的烈士,受各處追悼會之無數鮮花美酒吊祭,和挽章哀辭的追悼”。298但是後來發現章宗祥不僅沒有跟學生打官司,而且請求釋放被捕學生,哀悼郭欽光的調子稍微變了一點,北京的追悼大會上對於郭欽光的死,是這樣說的:

四日之役,奮袂先行,見當局下逮捕學生之令,憤然大痛,嘔血盈鬥。至法國醫院,已有不起勢。時有告以章宗祥已死者,尚能大笑以答。乃太息曰,國家瀕危,政府猶以獅子搏兔之力,以壓一線垂盡之民氣;日政府待我留學諸君之事,不圖乃見於生斯長斯之祖國,事可知矣。因益嘔血。延至七日,溘然遽然逝。299

雖然說沒有死於曹家人或者警察鎮壓那樣慘烈,但依然暗示郭欽光的死,跟當局的鎮壓有關,慘烈不足,而悲壯有餘。各地悼念郭欽光的追悼會,就沒這樣客氣了,幾乎異口同聲地聲言郭死於警察的毆打。北京的警察,百口莫辯。

追悼會是悲情製造的最好場所。北京郭欽光的追悼會,赴會者5000餘人,各界送的挽聯3000餘副。“會場氣象,異常嚴肅,人人麵上,鹹現悲戚之色。”追悼會的儀式感極強,時人記載,會議程序如下:[一]奏樂。[二]宣布開會理由。[三]讀烈士事略。[四]奏樂。[五]宣讀祭文。[六]演說。[七]散會。悲壯的音樂,一個接一個的演說,把追悼會的氣氛推向高潮,“演說時慷慨淋漓,鼓掌之聲不絕。最後某女士演說,悲愴泣下,全場大哭。”這樣的大哭,不止是發泄悲憤,還是積累悲情。下麵就該進一步行動了。有心人還記了一筆:“是日擲毀之草帽,達數百頂雲。”300在當時,學生戴日產的草帽,是一種時尚,這些被扔掉的草帽,無疑都是日本貨。預示著抵製日貨的更廣泛的運動,就此登場。

上海的郭欽光追悼會,開得比北京還要隆重,最特出之處,籌備者預先由幾所女子學校的學生,準備了2萬頂“白色軟製”的帽子,開會的時候,每人1頂。301時人回憶,製作這樣的帽子,是為了替代日本草帽,開完會,不用扔帽子了。該回憶還說道,“是日男女學生無一不戴此帽者,行列中複雜以聯、額、徽、幟,遠望直一片白雲,神情非常悲壯。人數之多,行列之整,氣象之莊嚴,可稱稀有。”302而據當時媒體的報道,追悼會召開當日[5月31日],“其時天色陰沉,若為一種怨氣所充塞”。與會者男女學生萬餘人,“會場中設烈士遺像,環以花圈,兩旁分布軍樂隊”。各位代表演說完畢,全場舉行追悼禮,“向郭君遺容馨折致敬”,女校唱追悼歌,歌曰:“黃河如帶,泰山若礪,大好是中原;商獻於地,督亢呈圖,媚外無心肝;血性男子,愛國健兒,赤手挽神州;城狐未除,陳東驟死,一死警千秋。”303這樣的追悼會,對於激勵士氣,非常有效,堪稱動員的利器,上海追悼會開完,學生們就直接整隊湧向商會,促使商會同意開展三罷[罷市、罷工、罷課],304立竿見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