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序(1 / 3)

夜幕沉沉,籠罩在京師上空。

這是一個無星無月的夜晚,連風的腳步也顯得格外沉重。東南西北,京師九門皆緊閉不開;大小數百條街道,除了打更人與巡邏隊,人跡罕至,偶有野貓幽綠的雙眼穿梭在草叢中,整座宏偉城池寂靜得如同一座巨大墳墓。

風雨巷中,一盞紙燈籠微微搖晃,橘紅的光透過慘白的紙,照著空無一人的幽暗古巷。

寧霜城握住燈籠木柄的手指修長勻稱,然而手背上凸出的筋骨像是三根枯木,看上去十分憔悴。他向來英俊的臉龐,此時比燈籠紙更加慘白,眼底兩抹疲憊的青灰。挺直的鼻梁下方,那嘴唇同樣是蒼白的,是幹燥的,仿佛是冬天裏,兩片枯萎的樹葉。他原本高大的身軀已然消瘦,雖然穿戴還是幹淨齊整,但兩個星期前還合身的衣服,現在已經顯得有些空蕩了。看上去,寧霜城似乎隨時都會倒下,偏偏他的腳步緩慢又堅定,目光所指,是風雨巷的盡頭,也是他今晚一定要去的地方。

風雨巷在京師之中,本來就是最長的一條巷子,平時要走完它也需要小半個時辰,此時寧霜城身體虛弱,走了大半時辰,最終停在了巷子的盡頭。盡頭隻有一堵布滿青苔的磚牆,這不奇怪;但與其它巷子不同的是,這堵牆上釘了一左一右兩個木樁,木樁上則掛了兩個沒有點亮的白色燈籠。兩盞燈籠都是最普通的紙燈籠,左邊一個寫著“陽”字,右邊燈籠上則是“陰”字。看到這兩盞燈籠,寧霜城終於鬆了口氣,這就是他要找的地方了。他從袖中取出一個火折子,用它從自己手上的燈籠裏取出一點明火,小心翼翼的點亮了牆上的兩盞燈籠。

燭火點燃的瞬間,一陣陰風驟起,吹滅了寧霜城手中的燈籠。他心中猛跳,忽而耳邊響起了銅鈴的聲音。鈴聲似乎是從四麵八方的空中傳來,由遠及近,一聲響過一聲。寧霜城握住木柄的手越發用力,關節都泛起了白色,他更加用力地挺直脊背,挺拔身姿如崖間勁鬆,臨淵無懼。

陰風散,銅鈴停,燭光滅,陰陽開。

隻見牆上的燈籠忽然同時熄滅,鈴聲風聲戛然而止,磚牆竟像霧氣般漸漸模糊,隱隱約約能看見後麵有一棟小樓。眼前異象,並沒有嚇退寧霜城,他的眼中反而燃起了明亮的火焰,那是看到希望的光芒。磚牆完全消失後,寧霜城沒有急著敲門,而是謹慎地打量了一番眼前的小樓。

這是一棟兩層的小樓,和周圍的白牆灰瓦完全不同,而是一棟竹樓。它有一個大大的房頂,兩側朝天空伸出尖角。房頂下麵的二樓有樓梯直通地麵,一樓的入口就藏在樓梯的後麵。樓梯前是小小的花園,各種季節的花都在開放。本來該在冬天開的寒梅,幽香馥鬱,而稍遠一點,幾顆桃花依然燦爛,一點沒有要凋謝的意思。這花園簡直是寧霜城見過的,最“實用”的花園,裏麵不僅有許多看不出品種的花草,竟然還種了一點菜,粗略一眼便看見了蒜苗和白菜……總之大家擁擠地長在一起,不知道主人有沒有認真打理過它們。寧霜城稍微走近一點,發現裏麵也種了一些少見的藥材,如果他不是大夫,估計還認不出來。

“吱呀——”門扉開動的聲音驚動了寧霜城,他不由得後退一步。一樓的門半開,但裏麵黑乎乎的,寧霜城穩住心神,恭敬道:“在下寧霜城,特來求見‘無間主人’。”門中傳來一位青年男子的聲音,回答道:“來者是客,請進。”寧霜城心中一喜,知道這便是他要找的人了。

伴隨著寧霜城踏進門的腳步,屋內的幾盞壁燭倏忽自燃起來,照得一室亮堂。這間房子看來麵積不大,有一扇搭著灰紫布簾的小門,似乎是通向後院。四麵牆都放置了頂著牆頂的大壁櫃,櫃子上的每一個小抽屜都用銅鎖鎖住了。進門的左邊,有一張高而厚重的木質櫃台,刻著極其複雜的圖案,櫃台上還有一個長頸玉瓶,裏麵斜插了一枝梅花。一踏進這裏,寧霜城就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仿佛這裏的空氣和別處不同,但具體卻也說不上來。正在他觀察四周陳設時,灰紫布簾被人卷了起來,簾外站著一位青年,對他道:“隨我來罷。”寧霜城回神,與青年目光相對,心內忍不住讚歎一聲:好個神仙似的人物!

先觀容貌,隻見他一頭烏發及腰,用七星寶冠高高束成馬尾,修眉妙目,雪膚紅唇。寧霜城是真的沒見過哪個男人像他這般精致好看,皮膚白皙似玉石無暇,嫣紅薄唇像染了胭脂,姑娘也沒這麼好看的。他想起以前看過的典籍,說修道之人往往“臉如敷粉一般同,唇似丹朱一點血”,看來不是假話。

再觀男子氣勢,寒凜如月夜飛霜,傲然如孤山載雪,清聖之氣沛然撲麵。

寧霜城跟在男子身後,進了後院。後院有一石桌,兩張石椅,周圍還有一圈低矮的灌木圍繞,裏麵飛出了星星螢火,恣意起伏,在無星無月的夜裏,這些能發出微弱綠光的小生物顯得特別明亮、美麗。兩人各自在石椅上坐下,寧霜城率先開口:“閣下便是‘無間主人’嗎?寧霜城久仰。”男子略一頷首,承認了自己的身份,淺金色的銳利眸子在寧霜城身上巡梭,仿佛能洞察一切,看得他不太自在。無間主人很快收回了目光,淡然道:“說說你的來意罷。”他垂下眼簾,做出傾聽的姿態。寧霜城肅容,道:“在下有一事,想來隻有無間主人能解決。”“哦?何事?”“在下覺得……似乎家中藏有不潔之物。”寧霜城皺起眉頭,詳細道:“大約從兩個星期之前,在下便漸漸覺得精力不濟。一開始隻是容易疲憊,到了後來幾乎是虛弱無比了,好像生氣在不斷的流逝。在下略通岐黃,卻也找不出病因。而且,就在這段時間,在下始終覺得背後有人在看著,轉過頭去又空無一人,甚至是晚上睡眠,半夢半醒間也仿佛看見有人站在床邊。但一旦離開家,這種感覺就沒有了。”想起最近一段時間的詭異感受,寧霜城不由得冷下了語調。“你可看清那人形貌?”無間主人問道。“不曾,連男女也看不清。”寧霜城回答,無間主人點點頭,將白皙的十指攏進袖中,半抬金眸,盯著他道:“聽起來,似乎是有邪靈纏身。”

寧霜城苦笑,他素來與人為善,也沒做什麼虧心事,不知為何竟沾染了邪靈,他問道:“那,閣下可願意救人一命?”無間主人道:“我的規矩,你應當清楚。我隻解決我有興趣的事,隻幫我有興趣的人。”挑了挑細長的眉,他問道:“你覺得,你占那一項呢?”寧霜城語塞,他自然是知道這規矩的。隻是他想,無間主人見多識廣,這樣的事情、以及普通的自己,一定是無法引起他的興趣的。若不是走投無路,他也不會來賭一賭。

“在下認為,兩樣皆不占。”寧霜城終於回答,無間主人微微歪頭,薄潤的紅唇上揚起微小的弧度,看起來是對他的回答很感興趣:“那你為什麼還要來?”

“如果沒有嚐試過就放棄,那絕沒有成功的可能,至少嚐試過,就還有一線生機。”“那,你賭的就是這一線生機?”

“是,但我賭輸了。”

寧霜城心中反而鎮定下來,他支撐著虛弱的身體站起來,打算告辭,告辭自己活下去的最後希望。無間主人低笑了一聲,眯起眼,抬頭看他:“誰說你輸了?”

他的表情沒什麼變化,但金眸裏閃過一絲狡黠,寧霜城傻木頭一樣呆在原地的樣子取悅了他。“你贏了,我對你很有興趣。”無間主人說著站起身來,伸出細長白皙的食指,忽然點在他的額頭,寧霜城隻覺得像額頭上落了一片雪花,冰冰涼涼的。片刻後收回手,無間主人道:“隻是,我有一個條件。”眼看希望就在眼前,寧霜城就算知道他會提出難於登天的條件,也要聽一聽,這已經是意外的生機了。

“請說!”

“我要你留下來,做我的——助手。”

寧霜城愣住了,一時沒反應過來,呆呆地看著麵前那張美麗的麵孔,不知該說些什麼。無間主人道:“不明白麼?我的意思是,放下你現在的職業,過來我這裏,幫我做事。”寧霜城回過神來,平靜道:“恕在下不能接受。”“哦?為什麼?”無間主人看上去有些不開心,臉色冷下來。寧霜城道:“首先,在下並不懂神鬼之事、陰陽道法,恐怕幫不了什麼。另外,在下現在開了一間醫館,因為行醫救人,是一直以來的理想,雖然能力不足,但也不願放棄。”無間主人道:“會不會陰陽道法,我自由考慮。但我的這間‘九風雨’雖然白天是古董店,但夜裏便是為你這樣的人解決難題的地方,你做我的助手,不也可以救人麼?”他語氣不急不緩,竟是有勸說之意。寧霜城疑惑道:“在下實在不知無間主人為何要我做助手?”“我說過,你讓我感興趣。”這自然不是真實的理由,不過無間主人此時還不想告訴他。寧霜城聽了回答並不惱,他朝無間主人深行一禮,道:“無論如何,放棄行醫對在下而言都是不可能的,多活一日便多治一人,雖死不悔。感謝無間主人今晚的招待,寧霜城先告辭了。”

“最多五天,你就會死。”無間主人的聲音在背後傳來,寧霜城的靴尖停在了灰紫布簾前。

“我破例再給你一個機會,若是你想通了,可以再來找我。”

寧霜城默然不語,掀簾而去。

無間主人坐在石椅上,若有所思。片刻後,他走到前廳——那裏是“九風雨”的日常經營場所,櫃子裏放的都是古董物件——從櫃台下的抽屜裏取出一張方形的紙箋,每一張的左上角都寫著“風”,右下角寫著“影”。無間主人右手二指並攏立在唇前,左手中指彎曲與大指圍成一圓圈,閉眼默念:“隨風化生,如影隨形——起!”話音方落,桌上白紙立刻豎立在半空中,自行化成了一隻紙鶴的形狀,“風”“影”二字恰在左右兩邊翅膀。無間主人將紙鶴托在手心,輕渡一口氣,紙鶴像活過來似的,振動雙翼,撲翅飛出,向著寧霜城離開的方向疾飛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