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春三月的揚州,山青水秀,細雨漾漾,綠樹蔥翠,花豔蝶舞,山外青山隱現,樓外廣廈弄影,鳥語脆麗,花香襲人,如詩似畫,醉了蜜蜂,醺了遊人,好一派江南風光。楊廣之所以數遊江都,被這裏宜人的風光、細膩溫柔的麗人所吸引是一個重要的因素。
揚州位於長江下遊北岸,北枕蜀岡之首,西接蜀岡之尾,京杭大運河縱貫南北,與巨龍似的長江在這裏交彙,通揚運河也趕來湊熱鬧,搖頭擺尾地從這裏經過,奔黃海而去。雖不高大,卻是蜿延曲折,起伏似雲,古木聳立,古跡遍地的蜀岡以及兩河一江,為揚州秀麗的風光,抹上了重重的一筆,使這個濃裝淡抹的佳黛,風姿更加卓約,體態更加迷人。
揚州城曆史久遠,春秋為邗國的國都,西漢在此置江都國和廣陵國,東漢為廣陵郡治,東晉置青州,北周改名吳州,隋文帝滅掉南陳,統一全國後,改吳州為揚州,楊廣大業元年,改稱江都郡。
城區方圓不過十裏,離邗溝四裏許。因邗溝正好是南北大運河的中段,揚州又正處於南北大運河與長江的交彙點上,地理位置極為重要,水上交通方便,商業發達,曆為江南名城。城牆與江北厚重笨拙的城牆相比,雖然不算高大,卻為磚砌,挺拔俏麗,與江南人的性格極為相似。設徐寧、利津、天寧、安江四個城門。與江北城門的位置不同的是,四門皆設在城牆的拐角處,而且建有供船隻進出的水關。其規模比建康城小得多,但卻是漕運中繼轉運站之一,鹽運的集散地,以故商業發達,店鋪林立,酒肆茶樓比比皆是,幌子招搖,貨物充盈,客商雲集。雖然戰火就要蔓延而來,來自新羅、高麗、日本的客商仍然為數不少。也不乏波斯、大食等西亞各國商人的蹤跡。東南各國的商人幾乎到處都是。
這裏是郡衙所在地。衙所居中,由十餘座重簷歇山式、單簷攢尖式和重簷廡殿式建築構成,造形秀麗,隱在綠樹叢花之中,如同懷抱瑟琶半掩麵的碧波仙子。隋文帝時,衙中的建築古樸破舊,基本延用南梁時修建的建築,楊廣登基後,在郡衙中建立了行宮——樂遙宮等殿堂,對原有的建築進行了改建,便被這規模宏大,富麗堂皇所替代,頗有些皇家的大氣了。
樂遙宮是依照長安城宮城中太極殿的圖紙設計的,規模比太極殿小十之有四,卻給人一種眾星捧月之感。若用明珠比喻衙中的建築,樂遙宮為大珠,周圍的建築便是小珠了。
這是三月末的一個晚上,樂遙宮的大殿中坐滿了年齡有別,穿戴各異,但卻無不冠冕堂皇,油頭粉麵,麵露殺氣的男人。他們是宇文氏家族中有頭有臉,對權力如饑似渴的權力狂。上至宇文述的長子、丞相宇文化及,次子、駙馬都尉宇文士及,三子、少監宇文智及,下至他們的子孫,無不躍躍欲試。引頸盯著高坐於台上的宇文化及,聆聽著宇文化及的教誨。
宇文化及麵色陰沉,聲音低而極有力度,如同一個正在積蓄力量,準備捕向獵物的雄性豹子。他咳嗽一聲:“關於召集大家前來議事的目的,我再重申一遍,那就是殺死楊廣及其太子、皇子、眷屬、信臣、皇室宗親,在這江南富庶之地建立新朝,與李淵隔江而治。立秦王浩為帝,國號大許,我任丞相,宇氏家族中凡有才華者全部放到重要位置,以把持朝政,挾天子以令江南諸侯。待江南穩定,臣民降服之後,再奪楊浩性命,由我登基坐殿,君臨天下。今,國璽在我手中,楊侑是偽皇帝,楊浩才是真龍天子,這是分江而治的重要原因之所在。今,楊廣及皇子皇孫、皇室宗親、信臣又全部在我的掌握之中,以故決定明日三更動手,次日擁立新帝登基。李淵已基本平定了關外與中原和漢中不日就會派千軍萬馬前來擊我,事不宜遲。望大家協力同心,將這兩件事辦利落,然後再議拒敵之事。需知,這是咱家族的事,辦好了家族榮耀百世,辦砸了後果不堪設想。大家有什麼要說的嗎?盡言無妨。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愚者千慮,必有一得嘛。”
駙馬都尉宇文士及長得極為俊美,大眼隆鼻,闊口潤腮,五絡花白長髯飄拂於胸,雖是四十六歲的人了,仍然英氣勃勃,看上去不過四十出頭,難怪楊廣看中了他,將自己的長女許配於他。麵對眼前的現實,他心裏極為矛盾,就事業和家族的名譽而言,他應當挺身而出,助兄長宇文化及一臂之力。從感情上講,楊廣是他的嶽父,愛妻是楊廣的女兒,自己的兩子兩女是楊廣的外孫,怎能下得狠心,下得了手?於是,他第一個發言,且直言不諱:“今,聖上已成千夫所指,失去了君主的威嚴,若繼續在位,不僅於事無補,反而會加快社稷大廈傾倒的速度,廢就廢了。可這殘殺聖上與其宗親、近臣,就不在情理了。太子與皇子何罪之有?其宗親眷屬何罪之有?信臣更是殺不得,試問:在座的各位在他興盛之時,哪個不是他的信臣?難道都該殺嗎?我的夫人和孩子有何罪?難道非殺不可嗎?”
宇文化及怒視著宇文士及:“二弟,你還有完沒完?似乎普天之下就是你善良,就是你忠孝仁義。舉大事者不計小節,為了分江而治,與我們家族的死敵對抗,難道你連自己的夫人都舍不得嗎?當然,你的兒女是咱家族的骨肉,不僅不能殺,還要嚴加保護。我來問你,自古以來,做天下者哪個心慈手軟過?遠的不說,先帝為登大基,不僅逼自己的外孫靜帝退位,而且大開殺戒,斬殺北周宗室、諸王,廢周自立,建立隋朝。這些北周宗室、諸王不僅多與靜帝有骨肉親情,與先帝亦親情無限。二弟啊!在這生死存亡的關頭,可不要患得患失啊!”
宇文士及歎口氣:“尚書》說:必有忍,其乃有濟;有容,德乃大。難道舉大事就不能容忍嗎?就不能少殺或不殺嗎?明主不濫殺,濫殺不僅不是明主,且江山危矣!我在這裏當著大家的麵宣言:對於他人,殺就殺了,我的夫人和孩子,誰也不能動他們一指頭,否則,我就不客氣!”
宇文化及怒不可遏,叭叭地拍著幾案:“反了,反了!想不到你首先發難。臨來這江都之前,我已與你講過將楊廣及眷屬、宗親騙來,然後弑舊君立新朝的事,你完全同意,並支持,怎的在這箭在弦上的關鍵時刻變卦?”
“我沒有變卦,是你變封,你當時根本就沒講弑聖上宗親和信臣的事。”宇文士及自恃手中掌握著兩萬人馬,並不懼怕宇文化及的淫威,心裏道:“咱們是一奶同胞的兄弟,誰怕誰?你若好說好道,事情還好商議,既然大氣嗬人,我怕你個啥!”
少監宇文智及也對濫殺無故不滿,但也以為二哥宇文士及太過分,便充當了和事佬:“大哥與二哥各持己見,都有道理,也都沒有道理。大哥為咱宇氏家族,不惜心力,言殺並不為過,隻是所殺之人太多。凡事做則做,若一味因循,大誤終身。殺的越多,積犯越多,積犯越多,仇恨越多,仇恨越多,則危矣!二哥不願多殺,也有道理,但卻拘泥於兒女情長,非大丈夫所為。李淵與父親有至深宿仇,今又將咱兄弟們逼到江南一隅,他的三子元霸劈了侄兒宇文成都,這大仇不報等待何時?隻要咱立起新朝,把持朝政,合力同心,他李淵能奈我何?南梁陳後主陳叔寶峻宇雕牆,酣酒荒色,終日有粉麵麗服,巧態嫵媚的麗人陪伴,長歌酣舞通宵達旦,上下離心,人神同憤。尚且君臨天下數載,我等弟兄,論文論武,都不在陳叔寶之下,難道不能立足於江南,與李淵豎子抗衡嗎?與李淵的世仇一定要報,恨一定要雪,要報仇雪恨,不滅掉聖上及其眷屬宗親、信臣,把持朝政,就是一句空話。以我之見,該殺就殺,該放就放,既無情又留情。”
宇文化及問:“三弟,你說了半天,無非是在和稀泥,等於沒說。我來問你,哪個該殺哪個不該殺?哪個該留哪個不該留?你一一道來。”“這……這……”宇文智及支吾了半天,終於發話:“我以為,二嫂及侄子、侄女們可留,聖上的眷屬、宗親及信臣統統該殺。”宇文化及知得罪了兄弟會造成什麼後果,言道:“就以三弟之言行事。二弟,這總可以了吧?”宇文士及回答:“不可以!應當再將聖上留下。聖上再昏庸無道,也是我的嶽丈,如果殺了你的嶽丈,你作何感想?”宇文化及忍無可忍,手按劍柄,怒道:“你也太過分了,我一忍再忍,你卻得寸進尺,難道立新朝、報大仇之事毀在你手裏不成?”
“你別吹胡子瞪眼,莫以丞相的高位嚇人。今聖上已成喪家之犬,你這丞相算了個狗屁!”宇文士及性格倔強,言辭犀利:“我明告你說,你別這個熊樣,我宇文士及不怕你。”
“來人,給我將宇文士及拿下!”宇文化及嗖地拔出寶劍:“二弟,你自作自受,就別怪我不講兄弟情分了!”宇文士及刷地拔出佩刀,向擁向前來的宇文化及的親兵道:“都給我滾到一邊去,我等兄弟相爭,與你們何幹?若把我惹惱了,六親不認。何況你們!”宇文化及暴跳如雷:“士及呀士及,你莫非氣死我不可嗎?”“你敢殺那麼多人,氣死你有何不可?”宇文士及忍無可忍:“親兵們,給我上!”話音未落,宇文士及的親兵擁了進來,逼住了宇文化及,刀鋒架在宇文化及的脖子上。宇文化及還算識時務,言道:“二弟,你何必這樣,留下聖上的性命就是。兄弟們的事好商量。”“那就好。親兵們,退下!”宇文士及將佩刀插入刀鞘:“隻要你守信用,我就無話可講,追隨你也就是了。”
宇文智及言道:“好好好,這就好!大哥照顧了二哥的麵子,二哥給大哥留了麵子,兩好搿一好,大事就成了。”
宇文化及的手掌在幾案上重重地拍了一下:“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明日三更準時行動。二弟誅殺楊廣的信臣,三弟殺戮楊廣的眷屬、宗親,一個不留!”
次日三更,宇文化及兄弟準時行動,共計殺死近四百口,鮮血成河,流至樂遙宮前,久久不願散去,慘叫聲響徹整個揚州古城,手段之殘忍,空前絕後,連正在吃奶的孩子都不放過,罪惡昭彰,天理難容。
楊廣不除,新朝難立,宇文化及決計殺掉楊廣,不殺聖上之言,隻不過是權宜之計。他單人獨馬,來到軟禁楊廣的安樂宮。
楊廣被囚,狼狽不堪,昔日的威風蕩然無存。他須發散亂,眼窩深陷,原本雍腫的體態變得很是苗條。龍人泥潭,不如泥鰍,從天子一落千丈成為囚犯,他實在難以適應。他恨自己信任佞臣,恨自己受宇文化及蠱惑,恨李淵大逆不道,恨那些溜須拍馬,此時卻一反常態,翻臉不認人的朝臣,更恨宇文化及將他玩弄於股掌之中,奪他的權,要他的命。他的精神已處於崩潰的邊緣,如果再這樣繼續下去,不僅會徹底崩潰,瘋癲在所難免。
安樂宮原為揚州郡衙內後花園中的小房子,長三丈許,寬不足兩丈,為管理後花園仆役的住所。外麵牆皮斑駁,裏邊髒亂不堪,堆放著工具、花盆之類的物品。裏間有一床一幾一杌,相當簡陋,說是囚室最為恰切。“安樂宮”是宇文化及的傑作。你楊廣不是愛享樂嗎?就叫“安樂宮”吧。
此時,楊廣剛剛躺下,聽說宇文化及來了,便披衣坐起,滿臉怒氣,盡量保持著天子的威嚴。然而,情緒不是裝的,是心態的一種反應,他越是控製自己的情緒,心裏越感到別扭,表現在臉上的東西便不倫不類了。昏黃的燭光搖曳著他那張枯黃而又扭曲的臉,汙濁的空氣包圍著他的身心,他的實際感覺是:與其這樣活著,還不如死了好。
“聖上近來可好啊?”宇文化及掏出絲帕捂著鼻孔:“這可是個好地方,要多安有多安,要多樂有多樂。”
楊廣將頭扭向一邊,沙啞著嗓子道:“宇文化及,你這個不恥於人類,不忠不孝的東西,朕恨不得抽你的筋扒你的皮!唉!都願朕,沒有早看透你的狼子野心,落了個這樣的下場。你快放朕出去,朕要與太子、皇子以及眷屬們團聚。這個皇帝朕可以不當,卻不能與他們近在咫尺卻難以相見。你也有父母,也有兄弟姐妹、妻子兒女,若將你與他們骨肉分離,你心裏是什麼滋味?”
“喲嗬,你這弑父殺君,欺兄霸嫂,無惡不作,將一個好端端的大隋送上亡路的喪家之犬竟有點人情味了。”宇文化及諷刺地道:“早知如此,何必當初。我宇文父子、兄弟不遺餘力地保你,我的兒子宇文成都為保你送了命,兄弟宇文吉為你駕鶴西去,到頭來卻得了一個昏君,落了個人亡、名聲不佳的罪名。你還我兄弟,還我兒子!還我名聲!”
“你……你……”楊廣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渾身抖動,滿臉通紅。他好不容易將咳嗽止住,吐了口濃痰:“宇文化及,你這個狼心狗肺的東西,朕若不是你們宇文家捧著,也不會到了這般天地!真是用一小人,小人競進,小人把持朝政,國家必亡啊!”
“你這老不死的,竟然血口噴人,你氣焰囂張,一言九鼎,誰敢在你麵前說個‘不’字?狼心狗肺的是你,該死的是你!”宇文化及惱羞成怒:“楊廣,事到如今,你還這麼死硬,難道還知天下有‘羞恥’二字嗎?”
“宇文化及,朕也告訴你,王世充還在,他會為朕報仇雪恨的,你要遭報應的,老天有眼,決不會放過你!”楊廣幹枯的眼睛裏向外噴火:“不信你走著瞧,走著瞧!”
宇文化及冷笑道:“告你說,王世充已經向李淵投降,被李淵流放於蜀,半道上被其仇人、定州刺史獨孤修所殺,你就死了這條心吧!”
“即使王將軍歸天,朕還有駙馬都尉,你的兄弟宇文士及。士及對朕言聽計從,百依百順,他決不會放過你!”
“此言不差,宇文士及至今還在力圖保你的狗命,我也答應了他。可我還是決定將你送入地獄,你楊廣不死,國難不已,這江南半壁江山也難得安寧!”
“朕早已弄清了你的狼子野心,也沒打算活多長時日。可朕死之後,你們宇文家會自相殘殺,駙馬會為朕報仇的!”
“他也許想報仇,可這個仇他無顏報了,因為他參與了剛才的屠殺,你的信臣二十餘人死在他的刀下。”
“啊!這麼說太子、皇子……”
“你猜對了,他們已全部成了刀下之鬼。自你在這安樂宮逍遙之後,我第一次來看你,目的是想在你臨下地獄前,向你討個說法,問你還有何要求。不想你卻口吐狂言,如此以來,死神便離你更近了。”
完了,一切都完了!楊廣抖索著,但卻很快平靜下來,腦海中閃現著昔日的輝煌:率領千軍萬馬越長江天塹,橫掃江南,是何等的威風?北出長城,西巡張掖,南遊江都,駿馬馳騁,豪船滿江,是何等的愜意?三伐高麗,大兵壓境,雖敗猶榮,是何等的大氣?西域二十七國之君謁見,頭不敢抬,眼不敢睜,是何等的尊榮?修挖大運河,河水濤濤,縱貫南北,是何等的氣貫長虹……如今這一切的一切都成了自己的罪狀,都成了宇文化及殺他的理由,是多麼的悲哀!兒女們走了,眷屬們走了,宗親們走了,信臣們走了,他們是無辜的,卻都走了,自己也死在眼前,也就沒有什麼好怕的了。這個世界真怪,這個世界上的人真怪,昨天還是座上賓,今天卻成了階下囚,昨日還是天子天威,風光無限,今日卻在一個宵小麵前無能為力,甘受屈辱。這個世界該毀滅了,這個世界上的人該毀滅了。想揭開這個複雜多變,人與人之間爾虞我詐,互相傾軋的謎底,別無他法,隻有毀滅、毀滅!“聖上、楊廣,本丞相不與一個垂死的人計較。我還要告訴你,你升天之後,本丞相立秦王楊浩為帝,從此之後,這江南半壁江山就是我們宇文家的了,你難道不感到遺憾嗎?”宇文化及冷笑著。
楊廣死死地盯著宇文化及那張猙獰的臉:“宇文化及,要說遺憾,多的是,可最主要的是沒有重用李淵,而用了你們宇文家這些佞臣、小人。如果來世朕還能君臨天下,將近賢臣、遠小人。朕也為你遺憾,因為為時不遠,你將步朕的後塵,到地獄中去。朕定向閻王言明:宇文化及是最壞最壞的家夥,人油鍋之類的刑罰用在他身上都不過分。”
“還有什麼要說的嗎?看來沒什麼要說的了。”宇文化及喊道:“來人,送聖上上路!”
刀鋒一閃,楊廣走了,到那個世界去了。他該走,因為老百姓需要一個好皇帝,他卻不好,很壞。可打發他上路者也不是個好玩藝。狗咬狗還是鱉咬鱉?誰也說不清楚。
這是三月末的夜,具體地說是三月二十八日的夜,是一個充滿恐怖和鮮血的夜,是一個圖解凶狠殘忍的夜。江南三月末的夜應該溫馨祥和,這是大自然的賦予,是人類的福氣,可人卻將溫馨祥和抹上了殷紅的血,掛上了許許多多還在滴血、二目大睜的人頭,可悲喲!楊廣走了,他是最後一個離開這個世界的。他走時城內的酒肆中許多人在狂飲,妓館中絲竹悠悠,倩影閃動,浮聲浪語不絕於耳。是在給他送行,為他西去高興,還是人的天性?可以相信,比他早走一步的太子、皇子、眷屬、宗親、信臣們定會在地獄的大門外等著他的到來。迎他,還是撕咬、痛罵他?天曉的。
宇文士及手上沾著楊廣信臣的血,坐在自己府第內的臥室門外,一手按劍,一手攥拳,獵隼似地盯著府門的方向,兩邊是雁展翅排列,手持仍然在滴血的刀槍劍戟的親兵。屠殺早就被囚禁的、楊廣的信臣極為容易,手起刀落,二十多顆人頭就落地了。將士們下不了手,大都是他屠殺的。那刀光劍影很美妙,哢哢嚓嚓的聲音很動聽,他很愜意,並且感到做人的幸福,做都尉的高大。然而,他就像一隻護犢子的虎,決不讓愛妻和兒女受到傷害。他已下了決心,誰敢動他妻子兒女一根毫毛,他就要誰的命,包括宇文化及。對於自己的嶽父楊廣,他並沒有太多的關心,反正宇文化及有言在先,留下苟延殘喘的嶽父的性命,他相信宇文化及,因為宇文化及最大的特點就是一言九鼎,說到做到。況且他擁有兩萬將士,而且是主力。宇文化及來江南時帶來的三萬兵馬,又從當地招兵三萬,共有六萬之眾,但卻缺乏訓練,幾近烏合,隻有他的兩萬人馬算是精銳,宇文化及不會無視他的存在。
四更時分,宇文智及出現在宇文士及的麵前。宇文智及亦擁有兩萬兵馬,多是新兵。這次大屠殺,他的任務最重,太子、皇子及楊廣的眷屬、宗親三百餘口,都死在他的手中。刀鋒砍卷了,換一把,又卷了,再換一把,最後幹脆令將士放箭,手段之殘忍,到了登峰造極的程度。一個和事佬尚且如此,可見宇文家的子孫凶殘到了何種地步。他來找二哥宇文士及,並非關心嫂夫人和侄兒、侄女的安全,更無向他們開刀的欲望,是受大哥宇文化及所派,來做說客的。他將宇文士及拉到客室之中,言道:“二哥,楊廣死了,剛被殺不久。”
宇文士及驚問:“是誰下的手?”
“不知道,據說是被幾個蒙麵人殺死的。行凶後逃之天天,不知去向。大哥正調動兵馬四處追查殺人凶手。”
“你親眼見的嗎?”
“是大哥告訴我的。”宇文士及恍然大悟:“三弟,你不要再演戲了,聖上是被大哥派人殺死的無疑,我找他算賬去!”
宇文智及一把拉住宇文士及:“二哥,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你一無憑二無據,與大哥算的什麼賬?事已至此,就認了吧。好在嫂子和孩子們安然無恙,這就不錯了。大哥也是為了咱宇文家的利益才這樣做的,不這樣做,李淵一旦打過江來,咱家誰也別想活命。”
宇文士及的夫人楊蘭彩聽說父親及弟弟、眷屬、宗親遇害,突然放聲大哭起來。哭聲悲戚響亮,震得整個廳堂嗡嗡作響,在這剛剛平靜下來的夜晚傳得很遠很遠。
本就心亂如麻的宇文士及惱怒之極,竄進臥室,向著夫人吼道:“哭什麼?哭能將他們哭回來嗎?你與孩子們能活下來就萬幸了。再哭,再哭我就砍了你! ”
楊蘭彩與父親、弟弟不同,人長得出類拔萃,很有教養,與宇文士及情投意合,相濡以沫,宇文士及視若掌上明珠。今見父親、弟弟與宗親全部被殺,本就肝腸寸斷,悲痛欲絕,不想宇文士及又這樣待她,一氣之下,向壁碰上撞去,刹那間頭破血流,一命嗚呼。
宇文士及大驚失色,搶向前去,但楊蘭彩追趕父親等人去了,已無救活的可能。蓄極則泄,他不由怒發衝冠,拔腿就走,要與宇文化及拚命。
宇文智及顧不得多想,一把將他抱住,同時招呼門外的親兵來擋駕,硬是將瘋了似的宇文士及拖回廳堂,按在方杌上。勸道:“二哥,小不忍則亂大謀,你若真的與大哥火並,親者痛,仇者快呀!剛柔相推,而生變化,隻有如此,咱宇文家才能立於不敗之地。若弟兄們你剛我強,急著相煎,這江南一隅,就玉石俱焚了。你就將這口氣咽下,振作起來,與大哥抱成一團吧!”
經宇文智及苦口婆心的勸說,宇文士及終於開始冷靜。他心裏很清楚,事情發展到這等地步,沒有別的選擇,一是與大哥決一雌雄,以去心中怨恨,二是盡棄嫌隙,俯首稱臣。思來想去,他選擇了後者,言道:“為了大局,我隻好忍了、認了。但輕者重之端,小者大之源,殘殺了這麼多人命,必對今後的事業產生不利影響。世人對我們兄弟怎麼看?臣屬又會怎樣評論?德厚者流光,德薄者流卑。德已失,國家之基亦失,基失之後,社稷危也。李淵這不好那不好,可人家從善如登,占領長安後立楊侑為帝,未妄殺一人,而且還立聖上為太上皇;我們卻大開殺戒,從惡如崩,首先在道義上輸給了李淵,輸給了天下人,能不敗嗎?”
“二哥深明大義,可慶可賀,小弟佩服!”宇文智及道:“事已至此,隻有跟大哥幹下去了,是非成敗別放在心上。到哪山砍哪柴,到哪河脫哪鞋,一步步來唄,到頭來把眼一閉,後人愛說什麼說什麼。好了好了,天快亮了,擦幹眼淚,揩幹血跡,準備登基大典吧。”
消息傳到長安,李淵又喜又驚,喜的是楊廣、太子、皇子、信臣死於宇文化及之手,了卻了自己的心願,在君臨天下一事上又向前邁了一大步。驚的是宇文化及太凶殘,一夜之間奪去了那麼多人的性命。至於宇文化及將楊浩推上皇帝的寶座,自任大丞相,兩個弟弟任左右丞相一事,他不以為然,將其比喻為強弩之極,衝鋒之末。適值出城尋找眾英雄的徐茂功、魏征帶尋找到的程咬金、羅成等人前來交令,為試羅成與程咬金的能力,便將宇文化及兄弟殺無辜、立新君的事講了一遍,然後問羅成與程咬金:“二位將軍對這件事如何看?”
程咬金虯須豎起,鈴鐺眼圓睜,大嘴一咧,言道:“別看他們瞎擺話,別聽他們瞎咋唬,沒什麼了不起,秋後的螞蚱蹦噠不了幾天。咱大兵一到,他要是不屁滾尿流,俺姓程的倒著走給你們看。宇文化及那兩下子俺知道,在四明山交戰時,俺老程差點一板斧劈了那個雜種。大丞相快快發兵,俺老程與元霸打頭陣,隻要過了江,用不了三天,就能殺宇文化及兄弟,拿下揚州,平定江南!”
羅成不過三十多歲,銀盔銀甲,滿月臉,乾坤鼻,濃眉大眼,俊朗異常,英氣勃發,如同一條白龍,與程咬金形成鮮明的對比,反差之大,令人咋舌。他先向李淵施了一禮,方才文質彬彬地道:“正如程大哥所言,宇文化及已無力回天。如此結論,根據有四:這一,隋朝氣數已盡,他難逃其咎,國人對其恨之入骨。這二,蠱惑楊廣巡幸江南,聚而殺之,失德失信,為人不齒。這三,建立小朝廷尚無不可,然則無根無基,大廈傾在必然。這四,蕭銑與杜伏威已經歸順,前者占據了長江中遊,後者占據了長江下遊,長江天險已名存實亡。隻要我們過了長江,拿下揚州,如同探囊取物。末將所言,不一定對,還望大丞相指正。”
羅成給李淵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由此想到了隋文帝在時,其父羅藝兵犯冀州,他統兵五萬,前往征伐,說服羅藝歸隋,兵不血刃,凱旋而歸的往事。本想向羅成談及此事,又覺不妥,便道:程老將軍與羅少將軍所言正合吾意,平定江南指日可待。我欲統兵前往討伐,可惜主力已被建成和世民帶領,由洛陽轉戰山東去了。待其凱旋,再出兵江南不遲。
徐茂公搖著羽扇,又恢複了往日的瀟灑與通達,不慌不忙地說出一番話來:“要想速勝,必須讓蕭銑與杜伏威徹底控製住長江中下遊。我千軍萬馬從長江下遊進入江南,三支軍隊成箭頭之勢,然後三軍互相接應,直撲揚州。揚州雖然地理條件優越,較為富庶,卻有著地域狹小、彈丸一邑的劣勢,難與千軍萬馬抗衡。”
“揚州河網密布,京杭大運河與長江在此交彙,通揚運河經過這裏東人黃河,北麵是草河與邗溝河,再向北是起起伏伏的蜀岡。要想速勝,需走水路,從長江人縱貫南北的大運河,順大運河向南,然後向西,再沿老運河向南,在揚州城東登陸。我計算了一下,從大運河與長江的交彙處至揚州城東,僅三十多裏水路,兩個時辰就能到達。”魏征撮著鼻子:“宇文化及僅有兵馬六萬,且多是新兵,根本不可能在長江南岸設防,但他肯定在大運河中遊或下遊進行阻截,與我在水上較量。”
李淵問:“魏洗馬何出此言,而且這麼肯定?”
“剛才徐軍師說過,揚州彈丸一邑,不堪重擊,宇文化及再愚蠢,也不會將六萬人馬放入城中守禦。況且南方人極擅舟楫,必以其所長攻我所短。”
徐茂公道:“為防敵水上截擊,過江後應當兵分兩路,一路走大運河,一路沿大運河西岸南下,也好有個照應。”
“水旱兩路進兵,不失為良策。今蕭銑與杜伏威共有舟船千餘艘,基本夠用。李靖將軍的萬餘兵馬仍留在長江中遊,我已令他督造船隻,以補舟船之不足。杜伏威與蕭銑總計有兵馬四萬,又多識水性,擅舟楫,可令其走水路,我之精銳之師走旱路。兩路人馬齊頭並進,揚州城可下,江南平定也就不在話下了。”李淵指著鋪在幾案上的羊皮地圖:“想當年,我率眾攻打南陳時,到過揚州,那時的揚州雖然風光秀麗,城牆非常低矮,一躍就能過去的樣子。大運河的主河道水量充足,可借乘坐千餘人的大船通過,向西的支流卻隻能行小船。因此,在這兒,對,就是這拐彎處為登陸點較為合適。水路兩軍在這裏彙合後,直插西南,用不了一個時辰就能到達揚州城東。”
經反複計議,最後定下了進軍方案。李淵設宴招待徐茂公、魏征、程咬金、羅成。席間,程咬金貪杯,不到半個時辰便飲了六斤之多。乘著酒興,他張張揚揚地道:“大丞相,俺老程幾天不打仗心裏就難受,剛才俺說過,這先鋒官就交給俺和元霸做吧,讓元霸做正先鋒,俺老程做副先鋒。俺他娘的自小怕水,不擅水戰,就做陸軍先鋒好了。大丞相,俺老程可是有言在先,點將時千千萬萬、萬萬千千別把老程給忘了!”
李淵一口應下:“好,就這樣定了,忘了別人也忘不了你程老將軍,誰不曉得程老將軍為人仗義,英勇善戰?僅那呼風喚雨的三板斧,就讓宇文化及好看。 ”
“嗨嗨,嗨嗨。 ”程咬金直樂:“其實俺老程沒那麼厲害,瞎咋唬罷了,嗨嗨,嗨嗨!”
羅成的酒量較小,因此不敢多喝。初來乍到,還是約束著自己為好,這不是在戰場上,是在丞相府。父親羅藝去世前曾經向他談起過李淵,對李淵的評價很高。父親死後,他投奔了瓦崗寨,一個主要的原因是自己是個武將,與程咬金、秦瓊非常要好。這次來歸,是對李淵的敬重和弟兄們之間的情意結合的結果。此時,他的目光中閃現著求戰的急切,但話卻說得極有分寸:“我羅成沒什麼大本事,就這羅家槍還湊付一陣子,若大丞相看得起,就派我上陣好了。那宇文化及在四明山、洛陽一帶與眾反王交戰,戰敗逃走後我才奔瓦崗寨,未立尺寸之功,立功心切喲!”
李淵笑道:“我理解大家的心情,本想發兵時派大家上陣,既然大家立功心切,我就提前相告:李世民為帥,統領三軍,徐軍師為謀士,負運計之責,秦將軍、程將軍、羅將軍皆隨隊出征。程將軍為正先鋒,元霸為副先鋒,秦瓊秦將軍任征南大將軍,羅將軍為驍騎大將軍。待凱旋歸來,論功行賞,封賜高職。魏洗馬整理圖籍的擔子很重,就不要出征了。宮中圖籍如山,因原分管圖籍的洗馬已隨楊廣去了江南,淩亂不堪,亟待整理,怕是年內很難理出頭緒。”
徐茂公、程咬金、羅成對這樣安排非常滿意,無不表示竭盡所能,爭立大功。魏征雖不無遺憾,但考慮到肩上的擔子之重,也以“如此甚好”的作罷。
於是,氣氛便熱烈起來,逐漸進入了高潮,言談話語皆以酒為主題。自飲、對飲、勸飲,猜拳行令,吆三喝四,將綠林好漢的豪爽、張揚、無所畏懼表現得淋漓盡致,也將一個完整的自我不加修飾地交給了李淵。
程咬金似乎永遠不會醉似的,自己倒出了兩壇仍不過癮,繼續向大嘴裏灌。邊灌邊道:“秦瓊秦小弟真是個重情義的好小弟,不知又到哪裏找弟兄們去了,怎的還不回來?”
“我這不是回來了嗎?”
程咬金的話音未落,秦瓊大步而入,指著與他同來的漢子向李淵道:“大丞相,你看這是誰?”
“謝映登,謝將軍!”李淵拉住謝映登的手:“自我到山西上任途中,在路邊小店與你匆匆見過一麵,到現在才見到你。坐,坐,咱們邊飲邊談。恩公,你也坐啊!”
“大丞相,我謝映登給你施禮了!”
“大可不必,家無常禮嘛。”李淵將謝映登按在座位上:“恩公,你在哪裏找到的謝將軍?”
秦瓊飲下一杯酒:“與徐軍師、魏丞相分手後,我一路打聽,終於在河南境內的山林中找到了他。”
謝映登不無羞愧地道:“王世充攻進金墉城後,我想隨西魏王和伯當出逃,不想被王世充的人馬衝散,就跑到山林中躲了起來,以捕獵為生。在山林中生活挺有意思,於是就決定在山林中住下來,了此一生。不想秦大哥找到了我,這不,就來了。可惜單雄信、王伯當不在了,與大丞相在路邊小店相遇時,可是我們三個弟兄喲!唉!人啊,其實也是緣分,要不是秦兄將他的黃驃馬賣給了單雄信,要不是我們三人去追秦兄,也遇不到大丞相。”
徐茂公慢慢地呷著美酒:“不是我在背後說伯當和雄信的閑話,這兩個兄弟也太固執了。李密心地狹隘,難當大用,伯當弟不該保他。大丞相是李密的恩公,他歸順後又高看於他,不僅封他為邢國公,還親自做媒,將公主下嫁於他。他不僅知恩不報,反而殺死公主逃走。伯當小弟明知此事,卻助紂為虐,大為不該喲!”
“雄信小弟也不該投入王世充的懷抱,明明是死對頭嘛。他王世充的妹妹就那麼好?將他弄得神魂顛倒的。”程咬金說過這番話,又覺失言,向羅成道:“羅將軍,俺老程可不是影射你。”
羅成的臉驀地紅了:“說起來慚愧,弟兄們被打散後,我與雄信兄一起逃了出來,竟神差鬼使地進了洛陽城。王世充打了勝仗,得意忘形,在城中以拋繡球的方式為妹妹選親,那繡球從他妹妹的玉手中拋出,不偏不斜,正打在雄信兄頭上……唉,不談這事了,怪丟人的。”
“不管怎麼說,伯當與雄信不該這麼死去,可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在艮宮山的落密澗與他交戰前,李神通將軍曾勸過他,他至死不從,李將軍無奈,方才將他射落馬下。可以告慰亡靈的是,我又派人重新厚葬了西魏王和伯當,也算了卻了這樁憾事。至於雄信被戮一事,更是出於無奈。被擄後,世民苦口婆心地勸他回心轉意,他不僅不思悔改,反而破口大罵,世民一怒之下,將他斬殺。直到現在我也不能理解,難道我李淵就那麼一無是處?我與他的關係非同一般呀,謝將軍可以作證。”李淵的確為王伯當和單雄信的死痛心不已,以故話語纏綿,情深意濃:“關於他倆的死,責任在我,還請大家理解。”
魏征言道:“大丞相已仁至義盡,有何責任?依在下之見,今兒個咱不談這些不高興的事,就埋頭飲酒吧。據說,大丞相有禁酒令,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
“對對對,埋頭飲酒。 ”李淵親自為秦瓊和謝映登的酒杯斟滿酒:“在戰場上除了招待重要客人,嚴禁飲酒,這可是令出即行的,大家定要記在心裏。平日裏可以飲些,但不能過量。今日英雄相聚,是個例外,盡飲無妨。”
徐茂公等人的歸順,做了活廣告,在以後的日子裏,陸續有人來投,不日便彙集了四十多人,而且都是知名度較高的將領。李淵熱情相待,並一一任命了官職,使其名正言順,心情舒暢地做著自己該做的事情。
恭帝在李淵的授意下,封李世民為趙國公,進李淵為總百揆,備九錫之禮,並在長安城中的通義裏,為李淵修建了生祠。修生祠一事並非李淵的本意,是恭帝私自做出的決定,直到生祠竣工,李淵方才得到消息。對這件事,他既不歡迎,也不反對,做了低調處理。因為古無先例,怕引起非議。但又不無益處,如此以來,可提高自己的威望,鞏固自己的地位,對敵人也是一種震懾。
日子最不好過的是恭帝,他既要小心翼翼地做傀儡皇帝,還憂心皇位不保。盡管他不問政事,使李淵無後顧之憂,盡管他不停地巴結,卻感到禪位的時日越來越近。當楊廣被宇文化及殺害的消息傳來,他終於做出了“禪位的時刻到了”的結論。他的師傅、近侍,甚至有些朝臣也不斷地提醒他,要他早做決斷。可他對這皇位產生了感情,對後宮的嬪妃們戀戀不舍,難做決定。為了延緩禪位的時間,他自作聰明,暗中向工部下旨,為李淵修建生祠,以取得李淵的歡心。不想李淵對此事不冷不熱,甚至有些冷漠。如此以來,他的危機感進一步加重,決定先人為主,向李淵攤牌,爭取主動,留條後路。這日,李淵進宮,向他啟奏進軍江南的事,他乘機提出了讓位的事:“大丞相,今太上皇已薨,朕就沒有再占這皇位的必要了。再說,朕小小年紀,根本不懂得這皇帝如何做,就是懂得如何做,因才疏學淺,也做不好。大丞相就選個黃道吉日,朕將這帝位禪讓了吧,如此辦理,於國於民都有利。至於大丞相對朕如何安排,悉聽尊便。爺爺、父親、叔父等楊家人都死於宇文化及之手,楊家就剩朕這根獨苗了。求大丞相看在咱們君臣數日的份上,讓朕延續香火。當然,仇是要報的,大丞相出兵江南,定要為朕報仇雪恨。”
李淵答非所問:“請問聖上,我待聖上怎樣?”
“事無巨細,大丞相皆一人包攬,日理萬機,讓朕盡情玩樂。衣朕所衣,食朕所食,想朕所想,特別是讓禮部為朕挑選的那幾個嬪妃,無不如花似玉,溫柔可愛,讓朕好生喜歡,朕就是來世當牛做馬,也難報答大丞相的恩情。”
“聖上想不想報宇文化及殺害楊家及宗親的血海深仇?”
“剛才朕已說過,定要為朕報仇雪恨。這血海深仇不報,朕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鑒於此故,我以為這禪位之事還是不提為好。我要求聖上在禪位前莫再提起此事,以防攪亂軍心、臣心、民心。今江南未平,薛舉又在山西蠢蠢欲動,臣心、民心皆未平穩,若盡在禪位之事上大作文章,實為不妥。須知,聖上是一國之君,非為一人之君。至於聖上在通義裏為我建的生祠,雖然有所欠妥,但出於聖上的心意,我就認了,以後不要再做這等事情,若非要做不可,也要讓我知道。”
“那……那朕就發個口諭,將建祠一事向臣民說個清楚。其實朕也是一片好心。大丞相功勳卓著,德高望重,建座生祠,讓人奉祀,上合天理,下順民心。 ”
“口諭之事就大可不必了,若下口諭,豈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嗎?我加倍努力,贏回民心就是。”
“這麼說禪位的事……”
“等為聖上報了仇雪了恨,平定了江南,統一了全國再計議此事。時機不到,不可言及。嬪妃們待聖上還好嗎?請聖上傳下口諭,我要向她們訓話。”
恭帝讓內侍太監傳下話去,二十多個風情萬種的嬪妃紛紛走向前來,跪在李淵麵前,個個麵帶懼色,如同一群等待宰殺的小兔。香風陣陣,撲麵而來,李淵有些醉了。他頂著這香風和美人們的熏染,既富同情,又不失威嚴地道:“聖上因家人被害,心情不暢,爾等要好生伺候,盡量讓聖上高興。聖上想怎麼玩就怎麼玩,想與誰玩就與誰玩。不可爭風吃醋,爭寵鬧事,更不可互相猜忌、嫉恨。你們是聖上的愛妃、姐妹,是這後宮的主人,應當互相關心、體貼才是。凡事聽美人吩咐,她是這宮中的女官,有權根據宮規和聖上的心意行事。好了,都起來吧。聖上,我走了,可要玩痛快。對了,撫寧大將軍和趙國公已平定了山東,近日班師回朝,這慶功酒可是要喝的,還須聖上親自操辦,以示隆重。上次趙國公違了聖上的意,這次讓他多喝幾杯也就是了。”
李淵回到丞相府,給蕭銑和杜伏威、李靖各寫了一封信,安排徐茂公作信使,讓蕭銑等三人做好過江擊敵的準備。信的大意是:大軍不日擊伐宇文化及,三軍將士以揚州為目標,水陸兩軍順大運河南下,務要準備好船隻。杜伏威、蕭銑分任水軍元帥,李靖為水軍軍師。為保全勝、速勝,出師前加緊水上訓練。
徐茂公歸順不久,就受到了李淵的如此信任,十分高興,由程咬金、秦瓊、羅成、謝映登保駕,另率三千人馬趕奔長江中下遊,前後僅用了二十餘天的時間,就完成了預定任務,回長安交令。向李淵道:“蕭將軍與杜將軍果然不負大將軍所望,指揮全軍將士日夜操練。駕舟楫技藝自不必言,水上作戰功夫也爐火純青。無不備有撓鉤、盾牌和強弓硬弩,將士情緒也極為高昂。更令在下佩服的是,他們反複演練火燒戰船。硬弩射出的箭矢纏了浸了油與硫磺的燃火之物,箭矢飛出,火球烈燃灼灼,直奔目標。船上備有滅火之物,以防敵人火攻。在下不擅水戰,對水戰知之甚少,今日看來,水戰以火攻為上。戰船一旦著火,很難撲滅,因為順河風很大,風助火勢,蔓延迅速。難怪周瑜火燒赤壁,大獲成功。”
李淵問:“李靖將軍怎樣?”
秦瓊代答:“恩公的確不同凡響,所定方略與大丞相製定的方略大同小異。不同的是,若宇文化及的大部人馬在水上攔截,咱們的陸軍不必與水軍彙合,可直接抄近道攻打揚州城,讓宇文化及後院起火,首尾不能相顧。”
“李藥師可精明了,不僅方略精到,還派探馬探明了到揚州城的小徑。”程咬金言道:“這回俺老程算是開了眼了,那長江就像奔馬,莫說在船上,就是站在岸邊也頭暈目眩,可人家蕭、杜兩位將軍和李藥師的水兵卻在戰船上穩如泰山,行走起來如履平地。徐軍師,人家李藥師不是畫了地圖嗎?快將它交給大丞相吧,慢慢騰騰的,急死人了。”
徐茂公從懷中掏出地圖,展開在幾案上:“這是李藥師畫的地形圖。大將軍請看,從大運河與長江的交彙處直插揚州,不過二十裏路程,騎兵用不了半個時辰就可到達,一路之上,平川一片,幾無險阻。不足的是,接近揚州後,有大運河的支流邗溝河阻攔。邗溝河東西走向,若無船隻,很難過河……”
“可繼續向西,從觀音山南下,拋開邗溝河,如此以來,難題就可迎刃而解。”李淵指著觀音山的位置:“觀音山林木茂密,隻有一條僅容一車的道路通揚州城,怕的是宇文化及在山中埋伏兵馬。”
徐茂公言道:“李靖將軍也想到西去觀音山,然後南下揚州城的事。大丞相請看,這個箭頭直指觀音山,在觀音山急轉直下,箭頭指揚州。對於伏兵一事,李將軍也早已料到,而且做了充分準備,就讓羅將軍說吧。”
羅成走到幾案前:“李藥師的意思是,在觀音山下虛晃一槍,然後順夾城南下,過玉亭橋和長春橋,兵臨揚州城下。若其伏兵追出,就地消滅。宇文化及僅有兵馬六萬,既要攔截,又要埋伏,揚州城必然空虛,可乘機一鼓而下。”
李淵的目光離開地圖,踱到窗前,邊欣賞院子中的綠樹花叢,邊將自己的作戰方略和李靖的方略結合在一起,一絲不苟地進行分析,聚精會神,竟忘記了徐茂公等人的存在。
過了好一會兒,程咬金實在坐不住,向身邊的謝映登道:“看人家大丞相,凡事三思,想得那麼周密。李密倒好,神一陣鬼一陣,獨斷專行,朝令夕改,讓人不知進退。他要像大丞相這樣,金墉城也不會被王世充占領,弟兄們也不會東跑西顛。”
“你程大哥盡說實話。物有萬種,人有千般,西魏王是個人才,卻不是大才、賢才,大丞相是全才、傑才,數百年才出一個哩。”謝映登搡了程咬金一下:“別再咋唬了,以防影響大丞相的思路。”
李淵轉過身來,這才想起廳內還坐著這麼多人,抱歉的一笑:“徐軍師和諸位將軍還有什麼看法?若沒有,就將這方略定下吧。李將軍的方略可行,在實戰中再隨時修改,不可按圖索驥,打死仗,要打活仗。諸位多動些腦筋,有什麼意見和建議可隨時向我提出。”
徐茂公問:“不知大丞相何時發兵?”
“徐軍師,等不及了?今萬事俱備,隻欠東風。撫寧大將軍和趙國公班師回朝後數日內兵發江南。據報,他們離京都隻有百餘裏了,估計明天中午就能趕到。”李淵回答。
次日中午,李建成與李世民率領兵馬準時趕到。二人向李淵彙報了在山東平叛的經過,以及虎牢關之戰的細節。慶功宴早已擺好,這次再不參加,就不近人情了,李世民答應下來。向李淵道:“不過,我探望過姐姐後再去飲宴,這是我與大哥商量好了的,這次大哥與我同去。”
李建成從親兵手中接過一個木盒:“父親請看,這是在濰州給柴斌買的風箏,濰州的風箏既美觀,飛得又高又穩,名氣很大。這隻是蜈蚣,這隻是八卦,這隻是龍頭風箏。這龍頭風箏有一百多節,長達十幾丈,一旦上天,搖頭擺尾,栩栩如生。”
“父親,這是給你和母親、姐姐、小弟,還有柴斌買的濰州絲綢,你看多好。 ”李世民從親兵於中接過一匹綢緞:“這匹黃緞繡上巨龍,做成龍袍,供父親登基時穿用。”
兩個兒子凱旋歸來,又如此孝敬、知禮,李淵感到非常高興,讓建成和世民快到柴府去,以免誤了慶功宴。這時,李元霸跑了過來,向李建成與李世民道:“大哥、二哥,在戰場上你倆管著小弟,回了京城你倆就管不著了,咱們仍然是兄弟,看望姐姐和外甥你倆可不能將我扔下。待探望過姐姐,再去探望母親。咱們速去速回,別耽擱了飲宴,我的酒癮出征前就上來了,一直忍到現在,快難受死了!”
李世民一想也是,便答應下來,三人辭別了李淵,打馬向柴府奔去,又引起了前來迎接的官員和百姓的讚歎。
慶功宴盛大而又隆重,山珍海味,奇珍異饌,朝臣與六部官員除生病和公幹者外,大都前來慶賀,恭帝亦不甘落後,坐在正麵相等,而且有歌舞助興,規模空前。大約過了半個時辰,李建成、李世民、李元霸順序進入宴會大廳,先拜見聖上,再向翹首以待、竭盡熱情之能事的官員們點頭示意。李建成滿麵春風,動作有些誇張,不無趾高氣昂。李世民軒揚而凝重,含蓄而大度,拋撒友誼、真誠與練達,與李建成相比,大相徑庭。李元霸大大咧咧,麵部肌肉僵硬,既看不出得意,也看不出驕橫,好像大家欠他許多錢似的。三人落座,恭帝致詞,李淵講話,然後是李建成講述戰鬥經過。雖然李建成的話不無過分,卻是簡短扼要,生動形象。儀式過後,盛宴開始,杯盞相碰,作聲鏗然,讚語美辭,不絕於耳。
不知誰說過這樣一句話:老天要人死,必然要使人瘋狂。老天是否要李元霸死,不得而知,但卻使他瘋狂了。上次從關外凱旋的慶功宴上,他還能節製自己,僅喝了個半醉,沒鬧出什麼事來。這次卻與上次不同,也不管別人如何,隻顧埋頭痛飲,別人才酒過三巡,他已倒出了一壇。等宴會進入高潮,他卻酩酊大醉,撲通倒在地上。與他同桌的李建成與李世民大驚,急令將其抬到宮室,進行搶救,禦醫們施出了渾身本事,卻未能將他救醒。李淵將手指搭在他的手腕處,不見脈搏跳動。言道:“看來沒救了,沒救了,準備收斂吧!想不到我李淵老年喪子,痛煞我了!”
李建成擦著淚水:“三弟啊,都怪大哥嚴禁你飲酒,若平日裏飲些,也不至於喝成這個樣子,大哥對不起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