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最大的支流,源出甘肅省渭源的渭水,是條大河,它有波瀾壯闊的豪放,驚濤拍岸的雄壯,檣傾櫓摧的悲壯與淒涼,也有潮平岸闊的靜謐和任人宰割的溫順。但不管怎樣,它總是嘩嘩啦啦,經年不息地唱著有時委婉、有時雄壯的歌,流經八百裏秦川,在渭河平原中部拐了個彎,然後又不知疲倦地經潼關向大海流去。
渭水在渭河平原拐彎的地方,可是人傑地靈的風水寶地。這裏地勢高闊平坦,環境優越,土地肥沃,物產豐富,交通方便,既可控製西北,又能俯視東南,進可攻,退可守。曆朝曆代的帝王,無不對其垂涎三尺,已有十二朝在此建都。
這個曆史悠久的都城就是長安城。
長安城在北周末年就已成規模,長七十多裏,南北寬十五裏,東西寬十八裏,近似一個正方形。城內的建築群分為宮城、皇城、外郭三部分。宮城在全城北部正中,是皇帝和皇族居住、辦公的地方。宮城南麵是皇城,麵積比宮城略大,尚書省、禦史台等中央各官署衙門並列其間,是百官辦公的地方。外郭城顧名思義。是宮城與皇城之外的城郭。
北周王朝末年。皇室貴族荒淫無度,政治腐敗,百姓痛苦,上下離心,已到了眾叛親離、風雨飄搖的地步,時刻都有被搶班奪權、改朝換代的危險。長安城中,隋國公楊堅對周靜帝虎視眈眈,暗中調兵遣將,靜帝禪位已成定局,隻是時間問題。
雖然這樣,春天還是顛著腳步悄悄地來到了長安城,用它的花容點綴著城內外的一草一木,給這座暗流湧動、疲倦不堪的古城抹著姹紫嫣紅和生命之綠。渭水之畔,鶯歌燕舞,麗人成群,禦花園內百花爭芳,蝶蜂翩翩,好一派太平盛世、國泰民安的虛榮。
連日來,周靜帝宇文闡情緒非常不好,精神忽而低沉,忽而激憤,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他還很年輕,才十五歲出頭,雖然身材高大,天庭飽滿,地閣方圓,有天子氣象,卻因心情不佳,愁眉不展,目光呆滯,步履遲緩,全無了氣宇軒昂、目空一切的傲岸。他已完全了解自己的處境,第三感覺告訴他,用不了多少時日,他這個承續大統、合乎規範的皇帝就要下台,能否保住性命還是個未知數。他恨手握生殺大權的隋國公楊堅的專橫拔扈,乃至不分上下尊卑,敢於向他這個天子開刀的殘忍,更恨自己麵對乾坤倒轉,帝位即將淪於他人之手的無能。本想麵對蒼天大地。不顧天子身份,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場,更想壯懷激烈,大叫大嚷,大殺大砍。然而,想歸想,卻沒有勇氣去做,因為他明白自己身單力孤的處境,了解為所欲為、對他的皇位虎視眈眈的楊堅殺人如麻,野獸一樣的殘忍。
靜帝心煩意亂,看看太陽才竿子高,陽光又分外明媚,空氣也格外清新,便決定到城外踏青去。怕引起楊堅及屬下的注意,他沒有帶儀仗和兵馬,隻帶了幾個太監和宮女,坐了一輛鑲金包銀、嵌玉著彩的軒車。從金碧輝煌的宮城太極殿出發,出宮城的承天門向北,走皇城內數裏長的承天門大街,然後出皇城的朱雀門蜿蜒東去。從宮城走長安城北麵的玄武門到野外,不到六裏路,他為何舍近求遠,非要走許多冤枉路不可?他有著明確的目的,一是到設在東麵春明門處的興慶宮探望他的愛妃王翠兒。王翠兒聰明美麗,豔壓群芳,琴棋書畫無一不精,深受他的寵愛。遺憾的是,因對楊堅的專橫不滿,被楊堅以養病為名,送入興慶宮。二是在已經少得可憐的在位時間內,多看一眼長安城內的景致。在有南內之稱的興慶宮駐足後再出城。三是東門稱“春明門”,不僅與盎然的春意合拍,而且與他到城外踏青的行為有同樣的意境。
長安城內有十一條南北大街,十四條東西大街,相互交叉,把全城分為一百多個排列整齊的坊市,是市民的住宅區和商業區。外郭城四麵各有三個城門,北麵為承天門、玄武門、丹風門。南麵為安化門、明德門、啟夏門。西麵為開遠門、金光門、延平門。東麵為通化門、春明門、延興門。每個城門各有三個門洞,惟有明德門例外,有五個門洞。
通城門的十二條大街,是全城的交通幹線。其中的承興門大街和朱雀門大街相互銜接,縱貫南北,成為一條中軸線,把全城分成東西兩部分。街道筆直寬闊,朱雀門大街寬近二百多步,氣勢雄偉,掩映在槐樹梧桐柳樹之下,壯觀而幽美。
靜帝年輕時經常騎馬或坐轎在城中瀏覽觀光,對城內的情況了如指掌。那時他還未登基,年輕好動,任著性子來,自從去年登基大典做了皇帝,被楊堅所左右,就很少出宮了。他留戀登基前的自由自在,留戀長安城闊大繁華的氣象,做夢也想重現登基前的景象。但這是不可能的,楊堅及其同夥怕他造次,嚴禁他出宮。他的四周布滿了一雙雙窺視他的眼睛。這次不經請示就私自出宮,冒天下之大不韙的決斷,是他足夠的勇氣積聚到極點的爆發,他要看一看楊堅能把他怎樣。
雖然宮中很快就會政變,但對於隻關心如何生活得好的老百姓來說,並無大礙。他們是牆頭草,隨風搖動就是了,至於誰當皇帝,似乎對他們來說並不重要。因此,大街上仍然十分熱鬧,商賈如雲,藝人做秀,人流如潮,熙熙攘攘,摩肩接踵,大有舞袖掩雲、揮汗如雨之勢。那吵吵嚷嚷的鼎沸人語,或高亢婉轉的歌唱,騾馬市上牛驢毫不掩飾的、自鳴得意的噪音,鐵匠掄錘打鐵發出的叮當聲,雜遝的腳步聲,還有誰家孩子找不到父母的哭嚎,誰家花枝招展的嬌娘被人摸了酥胸和滾圓屁股後的怒罵,維持秩序的大兵近似於怒斥的吆喝聲,沸沸揚揚,林林總總,展現了一幅色彩斑斕的風景畫,組成了一曲浩大又氣勢磅礴的交響樂。既讓人聯想到天堂,又使人聯想到世界的末日。
麵對此情此景,靜帝流露出羨慕而又無能為力的目光。做皇帝有什麼好?怎比做一個庶民,無拘無束,自由自在。他這麼想著,極不情願地放下車上用華麗的綠色緞子做成的窗簾,苦笑著搖搖頭。因為他分明發現車後有十幾個盯著他的軒車不放的漢子。肯定是楊堅派來的盯梢。雖然是司空見慣的,他的心頭卻籠上了許些悲哀。軒車在擁擠喧嚷的大街上骨碌碌地向東走著,駕車的大宛馬因為不能奔馳急得不住地長嘶。靜帝心裏道:“社稷就要易主,朕就要成為平民百姓了。國之將亡,當哭聲遍野,這長安城中怎的一如既往?人們難道麻木了不成!”
終於望見興安宮那白玉雕欄,玉磚砌階,崇樓疊閣,畫棟雕梁,規模浩大的輪廓了,靜帝不由地長出了一口氣,暗道:“不知王妃的病怎麼樣了?可憐的人兒啊!”想到這裏,不由得又恨起楊堅來。楊堅啊楊堅,先帝及朕待你和你的父親楊忠不薄,你為何如此凶狠,非要將大周王朝滅掉不可?蒼天不公啊!興慶宮曆史悠久,原為漢王劉邦的行宮,後經前趙、前秦、後秦、西魏、北周等曆朝曆代不斷修建,已成為僅次於宮城中太極宮的大型宮殿。宮殿占地二百餘畝,有殿堂三百餘間,亭台閣榭,塘池玉苑,應有盡有,無不重拱藻井,琉璃瓦頂,玉砌金嵌,華美非常。
王妃原來住在正殿當中裝修設施最豪麗的華屋內,後來搬到偏殿中。前些日子,楊堅又令她住宿偏殿後的柴房。靜帝據理力爭,無奈帝不如臣,不僅難達目的,王妃反而受到了更殘酷的迫害。
因事先沒有通知,管理興慶宮的總管雲洪不知靜帝駕到,沒有準備。及至發現,靜帝已離宮門裏許了。好在雲洪與宮中的人們已對靜帝的處境了如指掌,便不慌亂,更不懼怕,慢騰騰地出門迎接,全無臣下見了皇上的誠惶誠恐,更無老鼠見了貓般的顫顫驚驚。當然,迎駕的程序還是要的,待說過“不知聖上駕到,有失遠迎,罪該萬死”、“聖上萬歲,萬歲,萬萬歲”之類的話後,雲洪將靜帝迎入正殿專門用於皇帝休息的廳堂。
靜帝登基後,僅來過興慶宮三次。第一次是剛剛舉行登基大典不久,算是例行公事。第二次是去年夏天,出春明門到郊外狩獵,在宮中住過一夜。去年冬天又來過一次,打著龍體欠安、在此休養的幌子,目的是探望王妃。這次因為想急於見到王妃的緣故,茶僅喝了半口,便要雲洪在前麵開道,引他到柴房探望王妃。
柴房坐西朝東,低矮破敗,共有四間,左麵兩間亂七八糟地堆放著許多雜物,右麵的兩間算是王妃的臥室,因在高大的偏殿後麵。陰暗潮濕。
雲洪推開房門,一股濃重的酸臭氣撲鼻而來,靜帝歎了口氣,掩著口鼻走了進去,因室內能見度太低,險些踢翻右邊盛水的瓦罐。他揉了揉眼睛,方才看清楚室內的什物。
王妃躺在靠窗的榻上,髒兮兮的綾子被蓋著她那瘦骨嶙峋的軀體。頭發淩亂,如同一堆雜草,麵色蠟黃,目光呆滯,與昔日判若兩人。見靜帝進來,她想掙紮著起來接駕,雖費盡吃奶之力,卻未能如願,一行混濁的淚水流下來。自怨自艾,斷斷續續地道:“皇上來了?賤妃無力起迎,罪該萬死!”
靜帝鼻子一酸,淚水盈眶,拉住王妃冰冷如柴的右手:“愛妃已經病到這般地步,朕不怪罪。”他頓了頓,忽然來了勇氣,厲聲向雲洪道:“滾出去,給朕滾出去!”
楊堅早已吩咐下來,要宮中之人嚴格監視王妃的一舉一動,發現變故立即報告。眼下靜帝來此,與王妃單獨會麵,當然不能掉以輕心。雲洪站著不動,當靜帝再次趕他出去時方才道:“奴才不能出去,怕的是聖上遭遇不測。這興慶宮離東城門不遠,常有賊人前來搗亂,若有差池,奴才不好向隋國公交代。”
“那就讓他在這裏吧。其實賤妃也無什麼要緊的事要告訴聖上。就讓賤妃當著雲總管的麵說吧。”王妃劇烈地咳嗽一陣:“聖上,賤妾在世的時間不會久了,有兩件事一直憋在心裏,怕帶了去。”
靜帝痛苦地搖了搖頭:“事已至此,朕與愛妃沒有什麼好怕的了。說吧,將心裏話都倒出來!”
王妃苦苦一笑:“這一,聖上要識大局,惜生命。看來社稷與皇位是保不住了,既然如此,就任憑他去,能保住性命就謝天謝地了。這二,先帝在時,看中神武公竇毅之女竇寶惠,曾許下大願,說是給寶惠找一個應心的夫婿,看來這副重擔就落在聖上的肩上了。賤妾以為,聖上當盡快辦理,以防遜位後留下遺憾。 ”
多麼善良的心地,多麼質樸動情的言語,靜帝的的確確被感動了,動情地摩挲著王妃的纖手,二目潮潤,淚水流下來,滴在王妃的臉上和沒有血色的嘴唇上。王妃感覺到了那淚的熱和固有的滋味:鹹鹹的,不無苦澀。
好一會兒,靜帝哽咽著點點頭:“愛妃放心,我會處理好的,若來得及,明天辦理。愛妃如此通情達理,如此關愛他人,定會感動上蒼,病除疾去。”
時間過得真快,靜帝不覺在柴房呆了半個時辰,他鬆開王妃的手,戀戀不舍地出了柴房。他閉上眼睛,適應著外邊的陽光,然後下令回宮。
雲洪不知靜帝葫蘆裏賣得什麼藥,怕沒法向楊堅交代,便問:“聖上不是要到郊外踏青嗎?怎的就回宮呢?”
看似很平常的一句話,卻激怒了靜帝。好像說這話的不是太監雲洪,而是想奪他皇位,禍亂朝廷的楊堅。他讓雲洪站到他的麵前,猛地跳起來,“叭”地賜給雲洪一個響亮的耳光,罵道:“你是什麼東西?也敢管朕的事,不知好歹的奴才。告訴你,天還沒變,朕還是駕馭天下,萬民敬仰的皇上!”
雲洪哪敢造次,賠著笑臉:“聖上罵得好,打得好,這是奴才的福氣,嗨嗨,福氣。”
靜帝上了軒車,未等坐穩,寶惠富貴典雅的音容笑貌便在腦海中再現,趕也趕不掉。
竇寶惠是京兆始平人,定州總管神武公竇毅的獨生女兒,為北周武帝的姐姐襄陽公主所生。寶惠出生時頭發漆黑,長過脖頸,三歲時頭發便與身齊。武帝特別喜歡她,養於宮中,派師傅教其識文解字、琴棋書畫。她聰明伶俐,過目不忘,知識精進,武帝更加愛之。一日,武帝正為突厥犯邊愁悶,寶惠言道:“今邊境不靖,人心惶惶。突厥強大,不宜動兵攻之。願舅舅以蒼生為念,大力撫慰。若突厥與我言好而助之,江南與關東就無患了。”武帝聞之大喜,即頒詔行撫慰之計,果然大功告成。鑒於此故,武帝向姐姐道:“寶惠才貌皆佳,難有人與其相比,當為之娶一個能與其匹配的郎君。待他二八年紀之時,便用射鳳凰之方法為其擇婿,切不可輕率從事。”
武帝傳位於宣帝宇文主贇。宣帝因性情暴躁,貪戀女色,腎衰體弱,病入膏肓,一命嗚呼,僅在位一年,年方二十二歲。
靜帝即位後,太後曾經向他提起為寶惠擇婿之事,因國事忙亂,輔政大臣楊堅又急於取他而代之,便無暇顧及。今經王妃提起,方才決心迅速辦理此事,以慰先帝的在天之靈,也對杜鵑啼血的王妃有個交代。
大約過了大半個時辰,靜帝的鑾駕從朱雀門進入皇宮,又從承天門進入宮城中的福壽殿,直接進入了楊太後的後宮。
年僅三十六歲的太後端莊慈祥,既有城府,又平易近人,豁達樂觀,不管發生什麼大事,臉上總是帶著笑。雖然楊堅搶班奪權的步伐已經明顯地加快,對皇族的迫害日漸加劇,她無力回天,任憑事態的發展,卻仍然樂哈哈的,似乎什麼事也沒發生過。
與往常一樣,靜帝下了軒車,順著玉砌台階進入後宮的廳堂,卻感覺不到往日的溫暖和熱烈。嫋嫋婷婷的宮女和不男不女的太監哭喪著臉,太後瓜子臉上燦爛的笑容全然不見,代之而起的是欲哭無淚的哀痛。他猛地一驚,預感到發生了塌天大事,顧不得向太後請安,便急三火四地探問緣故。
“楊堅已決定將你趕下帝位,由他受禪為帝。他剛才來過,態度十分生硬,說若是不照他之意辦理,便將皇族上下人等斬盡殺絕。”太後說著,打開抽屜,拿出一塊黃絹,淒然地道:“這是太傅宇文椿撰寫的禪位詔書,你看吧。”
雖然這是不可避免的事,隻是時間早晚罷了,雖然曆史上宮廷政變比比皆是,雖然靜帝早有思想準備,卻還是有一種事情來的太早太突然的感覺。他哆哆嗦嗦地接過禪位詔書,隻見上麵寫著:元氣肇僻,樹之以君;命有不恒,所輔唯德;天心人事,選賢與能;盡四海而樂推,非一人而獨有。周德將盡,妖孽叢生。骨阿多虞,藩籬梅危。
相國隋王,睿聖自天,英華獨秀。刑法禮儀同運,文德武功共建;愛萬物如已,任兆庶以為憂。手運機衡,躬命將士,芟夷蕩氛,天下歸心。虞舜大功二十,未足相比;姬發之合位三五,豈可足論。
況本行已謝,火運既興。日月出革命之符,星辰表代終之相。煙雲改色,笙簧音變。朕雖寡味,未達變通,幽顯之睛,皎然易識。今便順應天命,出遜別宮,禪位於隋,一依堯舜漢魏故事。
“母後,隋柱國是你的父親,朕是他的外孫,他為何不念手足之情,苦苦相逼?”靜帝頹然坐在椅子上,仰天長歎道:“蒼天不公啊!”
楊太後擦著淚水:“我也曾勸他效法周公,留美名於後世,也曾質問他為何非要做皇帝不可,像王莽那樣留下罵名。還列舉過許多奪皇位者於人不齒,無所作為,遭殺身之禍的故事,他全然不聽。事已至此,已無挽回的餘地,就依了他吧。”
靜帝抽泣著:“母後,都願兒無能,以致有這般下場,痛心喲!更令兒心碎的是,對不起列祖列宗,對不起先帝,對不起天下百姓和臣吏。”他擦著小溪般流淌的淚水:“依就依了,隻是在離開皇位前,兒要辦一件大事,待這件事辦妥,再讓位不遲。”
“莫不是寶惠之事?”
“正是此事。”
“想那楊堅是不會同意你處理這件事的。他剛愎自用,好大喜功,暴戾無情,如此關於臉麵的大事,他怎會給你去處理。依我之見,你就不要管這件事了,免得自找不痛快。”
“不,朕要管,而且要管好!”靜帝如同一頭受傷的雄獅,拍案而起,吼道:“現在我還是天子,想管什麼就管什麼,想怎麼管就怎麼管。他是相國,是臣,朕是君,君難道受製於臣嗎!”
原本謹小慎微,在楊堅麵前屁都不敢放的靜帝突然變得如此剛烈,讓楊太後吃了一驚。她看一眼毛發直豎,二目通紅的靜帝,言道:“聖上犯不著與他鬥氣,龍體要緊。你若非要管這件事不可,就與他商量一下,成與不成,則另當別論。 ”
靜帝正了正便冠,挺直腰板,揮舞著右手:“與他有什麼好商量的,朕要下旨,明日便處理此事!明日是清明節,黃道吉日,是處理這件事的最佳日子。母後,朕這就回太極殿書寫聖旨。”
話音未落,一個虎背熊腰,強勁剽悍,年紀在五十歲左右的漢子從外麵大搖大擺地走進來。這漢子耳大麵方,風眼劍眉,美髯拂胸,原本俊朗紅潤的麵相因利令智昏、目空一切的耀武揚威而變形。穿紫色圓領綢袍,頭戴緋色頭幘,腳登黑色胡靴,腰挎寶劍,一副縱橫捭闔、誌得意滿的神態。此人不是別人,就是相國、輔政大臣楊堅。
楊堅雖凶,卻向來不失禮儀,雙膝跪倒在靜帝和楊太後麵前:“微臣見過聖上、太後。”
靜帝傲然端坐,道聲“免禮平身”,然後單刀直入:“相國的禪位詔書朕已覽過,文辭凝重大氣,理清意明。既然相國想做皇帝,朕讓位未嚐不可,不知相國打算何日登基?”
“就明日午時吧。”楊堅大言不慚:“不過你要學前人故事,三讓其位,老夫方可登基。我楊堅壯懷激烈,心存高遠,崇尚仁義忠孝,定能固我疆土,造福天下億萬百姓。我一片忠心可對天地,問心無愧。聖上,你與太後盡管放心,我登基之後,太後便是堂而皇之的公主。聖上便是當然的先帝,享不盡的榮華富貴。 ”
靜帝提起辦理寶惠擇婿之事,楊堅百般阻撓:“辦理禪位之事要緊,待我登基之後,親自辦理此事,無需聖上勞神費力。”
楊太後道:“聖上退位前,就辦這麼一件事,相國豈有不依之理?況且昨夜先帝托夢於我,說是寶惠年已二八,當立即擇婿,而且要聖上親自出麵妥辦。”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不理會那夢也罷。”楊堅背對太後,一副待理不理的樣子。
三人你方唱罷我登場,爭得麵紅耳赤。靜帝終於忍無可忍。怒道:“相國,你是否太專橫了?在朕未禪位之前,朕仍為天子。天子一言九鼎,你當照而辦之,反之就是大逆不道!”
“這天下是我和父親浴血奮戰打下來的,皇帝本就應當由父親和我來做。為了江山社稷,念你年幼無知,我方才低三下四,輔佐於你。今你不僅不感恩戴德,反而用這等口氣與我講話,是可忍,孰不可忍!”在楊堅麵前,靜帝向來陪著小心,此時口氣天大,楊堅怎能忍受?他如同一頭受傷的棕熊,在廳堂中竄來走去,右手下意識地按在劍柄上,大有拔劍之勢。
靜帝毫不退卻,針鋒相對。二人一個像拚死一戰的鬥士,一個似發現獵物的餓狼,聲調越來越高,動作愈來愈誇張,句句如狂濤奔騰。臣子與皇上激烈爭鬥,世所罕見,若不是楊堅權柄日重,皇上一味忍讓,怎會出現這等情景。
楊太後忍無可忍,豁然立起,指著楊堅:“靜帝是當今皇上,貴為天子。作為臣子,在天子麵前應當畢恭畢敬,惟命是從,你卻大叫大嚷,如此無理,難道不怕天下人恥笑?假若你做了皇帝,你的臣子這樣對你,你當怎樣?換句話說,即使我們三人是庶民百姓,你也不能如此無理。欺負孤兒寡母,算什麼英雄好漢?況且我是你的女兒,聖上是你的外孫。明告你說,聖上要辦的事非辦不可,你若再阻攔,我也就隻好豁出去了。待將你搶班奪權的大逆不道張揚出去,看你有何臉麵麵對臣子和百姓。”
楊堅是個聰明人,知道若靜帝與太後將生命置之度外意味著什麼。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換了一副雖有笑容,卻也不無憤激的麵孔,點頭道:“好好好,就依了你們。不知道這婿如何擇法?”
靜帝冷冷一笑:“遵先帝之囑,隻比箭法,名列前茅者入選。明日午時進行,今日下午布告城內臣民。相國忙於禪位事宜,明日就不用參加了,朕駕現場,親自評選。你忙禪位之事去吧,朕想在太後這兒呆會兒再回宮。”
楊堅灰溜溜地離去了,靜帝望著楊堅的背影,感到無比的愜意。第一次全身心地行使一個人主的權力,展示天子的威嚴,便大見成效。他突然覺得自己高大起來,隨之而來的是對以前的窩囊和膽怯的自我譴責和無比的遺憾。
太後也有揚眉吐氣的感覺,她抖起精神:“聖上,壯起膽子,照自己的意願幹下去。明天的擇婿,場麵一定要大,氣勢一定要足,盡情地向臣民們展示自己的威嚴和實現先帝遺願的堅決。”她頓了頓:“若是唐公李炳的公子李淵加入擇婿的行列就好了。此人今年也是十六歲,少年英俊,倜儻豁達,任性直率,寬仁容眾,為不可多得的大才。有識相者曾言:此人骨法非常,必為人主。如果他被選中,將是寶惠之福。”
李淵之父李炳是北周戰功卓著、赫赫有名的王公貴胄,可隨便出入宮城的太極殿。又因李淵之母與楊堅的夫人是同胞姐妹,李淵經常隨父母出入皇宮。靜帝與李淵同年同歲,為太子時與李淵玩過幾次,對李淵的印象極深,而且對李淵的家世很是了解。太後的話音未落,關於李家的情況就在他的腦海中閃現出來。
李家的祖籍隴西狄道,李淵為涼武昭王的七代孫。武昭王生歆,歆生重耳。李重耳曾任魏國弘農太守。重耳生熙,李熙曾任金門鎮將軍,儀鳳中期為光帝重臣。熙生天賜,李天賜曾任魏國幢主、司空。李淵的祖父李虎曾任魏國左仆射,封隴西公,與周文帝及太保李弼、大司空獨孤信等八大重臣以功參佐朝事,時稱八柱國,天子賜姓大野氏。北周初年,武帝追封其為唐國公,賜還本姓。李淵的父親李炳曾任北周安州總管、柱國、大將軍、襲唐國公。李淵於北周天和元年生於長安,七歲便襲唐國公、上柱國稱號。六歲能詩,七歲能文,後博覽群書,習練武功,十三歲那年,詩文與武功便爐火純青,傳頌於長安城內外,有“神童”之稱。
想到這裏,靜帝言道:“母後所言極是,要是李淵能參與擇婿,定能擊敗各路好手,大獲全勝。寶惠黛含春山,神如秋水,姿態婀娜,人品端正,又能詩善畫,精棋懂書。二人一個郎才,一個女貌,天作一對,地合一雙,日後定會連理並枝,舉案齊眉,益於社稷,利於臣民。隻是不知他願不願意參與,也不知他的父親是何態度。”
“這有何難,派太監劉公公持告示到他府上說明原委,向李炳交待清楚聖上的願望,大事可成。”太後飲一口香茶,接著道:“據我所知,李淵的父親唐公對寶惠評價很高,曾經當著我的麵說過:若誰能娶到寶惠,足矣!”
靜帝點頭稱“是”,然後告別母後,起駕回宮。上車的刹那間,他忽然覺得有幾點水珠落在臉上,下意識地抬頭看去,隻見一片雨雲遮住了大半個天空,好在雨雲離太陽還有一段距離,春光仍然普照,煦風仍在吹拂,預示著明日是個好天氣。
李淵的府第在皇城西北邊,緊靠宮城的承天門。這裏稱永嘉坊,是王侯公卿的住宅區。李家曆代為官,非侯則卿,府第自然一流,占地達百畝之多。高牆之中,建有重簷攢山式、重簷廡殿式殿堂十餘座。漢白玉為基,青磚砌牆,琉璃瓦罩頂,五彩彰飾,雙蟒著柱,氣魄非凡,氣象萬千。玉苑內名花怒放,亭榭燦然,小橋流水,塘清魚躍,使人目不暇接。大門為懸山式建築,很是高敞,可騎馬進入。紅色的門柱,赭黃色的鬥拱,錯金的門釘,綠色的琉璃瓦,與上寫“李府”二字,黑底綠字的匾額互相映襯,色調莊嚴而素淨,布局嚴謹,氣勢恢宏。門口左側有一棵粗可數抱,老杆槎丫,虯枝似龍的古槐。上麵有一個碩大的喜鵲窩,喜鵲飛上飛下,唱著令人愉悅的歌。李府家族龐大,居住在府內的親屬、幕僚、賓客、奴仆達百餘人之多。廣廈深院內,終日燈紅酒綠,日中一為樂,夜半不能休。
從大門進去,走百餘步,便見一座高聳的殿堂,這是李家議事的地方。明淨的廳堂內,白玉為幾,雕花紫檀作案。案子很大,周圍擺放著二十多把黃花梨椅子。玉幾溫潤,兩邊擺放著三個紫檀繡墩。繡墩上雕刻著巧奪天工、美妙絕倫的花紋。
一直走下去,連過數座殿堂,才是李家親屬的居住區。區內有兩座殿堂,一座供李淵的祖父母居住,一座由李淵及父母居住,彌漫著家的溫馨。
這時,一個十五六歲,身著練功衣,姿貌雄偉,眼大隆準,天庭飽滿,英武中透著豁達之氣的少年後生,從西麵那座殿堂走出來,一溜小跑,來到殿堂西麵三百餘步,緊靠圍牆的平場上。他就是李炳之子李淵。
那平場有半畝地大小,邊上擺放著石擔、石鎖之類練功用器械。兵器架上插著偃月刀、鉤連槍、方天畫戟、斧鉞等武器,儼然是一個裝備齊全的小校場。
李淵伸展了一下手腳,算是做好了練功的準備,然後拔劍在手,白鶴亮翅、童子拜觀音、朝天一爐香,閃展騰挪,招招相連,劍花串串,直耍的雲飛風生,柳絮紛落,使人眼花繚亂。
練過劍法,又耍偃月大刀,橫掃千鈞、力劈華山、青龍纏腰,飛上落下,式式相接,刀光閃閃,直耍的煙塵揚起,山水嗚咽,令人心驚膽顫。
刀法練過,臉不紅,氣不喘,心不跳,正要耍那兵器架上的方天畫戟,管家李大直言道:“公子,向老爺彙報的時辰到了。不能耽擱,若耽擱了,老爺會生氣的。”
李淵將已經握在手的方天畫戟插回原處,噔噔噔進了自己的書房。
書房不大,長寬各三丈左右,靠窗擺放著一張精工細作的紅木桌,上麵有一小巧玲瓏的筆架,古樸的鼠須筆、雞距筆,整齊地掛在上麵。架下一方質樸典雅,四隅刻飛龍、臥虎、玄武及圓形水池的漢硯,裏邊盛著在陽光下閃閃發光的墨汁。那是用豐肌膩理,光澤如漆的素墨研成的。一幅臨東晉大書法家王羲之《蘭亭序》的書法展開在桌子正中。許是已學到精髓,又一氣嗬成的緣故,飄若遊雲,矯若驚龍,字體道媚勁健,端秀清新。書法前端擺放著用糙紙做成的單麵印蝴蝶裝冊頁書,書名為《尚書百問》。雪白的北牆上掛著王獻之俊邁超逸的《鴨頭丸帖》《洛神賦》。還有三國魏太傅鍾繇的書法作品,字雖不多,卻是幽深無際,古雅有餘,骨力四溢。
靠西牆擺放著一個古色古香,用黃檀做成的博古架,上麵擺放著商代的青銅器、嵌銀器,周代的漆器,漢代的陶器,南朝的瓷器。值得一提的是,商代嵌綠鬆石獸麵夔龍紋象牙杯。該杯象牙為本,上麵嵌滿了綠鬆石,圖案清晰,閃閃發光。造型別致,精雕細刻,鬼斧神工,令人歎為觀止。那件瓷土細膩,胎質堅薄,油質密而潔白,產於邢窯的白瓷瓶,是件供品,是楊堅送給李淵的父親李炳的。李炳將它送給李淵,以示關心和疼愛,更有對兒子的希冀和期盼。
東牆擺放著一個碩大無朋的書架,架上擺滿了成捆如山的竹簡,也有幾件卷軸式和蝴蝶裝的書籍。有易、書、樂、詩、禮、春秋、孝經、論語、說緯、經解、訓詁、小學十二個類別。
靠西窗處掛一張造型誇張的漆木弓,一個犀牛皮雕花箭囊,囊中插著十幾支以箭竹為杆的箭,箭尾的羽毛五顏六色。箭囊的右側斜掛一把鯊魚皮鑲金嵌銀,箭把鑲珠嵌玉的龍泉劍。箭劍交輝,相得益彰。
李淵擦完臉,換上一身經過改造,緊身圓領,頗有胡服特色的綠色四葵衫,然後麵對瑞獸銅鏡,用象牙梳子梳理著攏起的發髻。他向來就是這樣,因為他一直認為:良好的形象,不僅能說明一個人良好的心態,也是對他人的尊重。況且他要去麵見博學多才,對他十分嚴厲,他非常尊重,一直作為心中偶像的父親。
管家李大直對李淵很是了解,對他這樣耐心地打扮自己的行為,更是司空見慣,既不急躁,也不催促,直到李淵換上瓦亮的皮靴,又在銅鏡前照了一遍,整理了那根根本不影響儀表的垂發,拿起桌子上的書法作品,向西廳門走來,方才打開廳門,跟在後麵,向李炳的書房走去。
李炳四十多歲,高約七尺,偉岸不常。古銅麵色,大眼闊口,頗有腹內藏經史、胸中隱甲兵的大將風範。書房內的布局基本與李淵書房的布局無異,若說有什麼不同,北麵牆壁正中,掛一幅白絹水墨畫。那畫長五尺左右,寬三尺有餘,上畫一隻張牙舞爪,呲牙咧嘴,耀武揚威,咆哮著撲向前麵獵物的下山虎。腳下的雜草顫抖,左邊的懸崖巨石滾動,頭上的古鬆落葉紛紛。那虎縱橫捭闔,折衝宇宙的氣勢可見一斑。為何掛這幅畫?李炳從未作過解釋。有人說他意在表現自己號令天下,勇冠三軍,威震四方的過去。有人說他為了說明自己人老雄心在,還能義不負心,忠不顧死,洞察幽微,披膽瀝膽,怒目橫刀,萬裏馳驅的耿耿之心。還有的人推測他在告誡那些作惡多端,傷化虐民,饕餮放橫,狡詐鋒協的鷹犬小人和貪汙腐化,男盜女娼的偽君子:若繼續作威作福,必被虎食。此畫的意境悠遠,耐人尋味,君子觀之擊掌,小人觀之抖索。
人倫之大,父子為先;尊卑之殊,君臣為重。雖然李淵不無自負,甚至不無自命不凡,但在嚴父麵前,向來畢恭畢敬,誠惶誠恐。還未在李炳麵前站定,便陪著小心道:“父親,孩兒向您老人家彙報功課來了。今日上午習武,重溫了以前學習的刀法,又跟師父學習了少林童子功。下午習文,細讀了《老子》和《孫子兵法》,臨摹了《蘭亭序》。剛要以練武的方式歇息,看時間不早,就來了。請父親指教。”
李炳接過李淵遞過來的書法臨品細細看了一遍,然後捋著胡須在原地踱了幾步:“總的看臨得不錯,隻是骨力不夠,也缺乏原作的風采。最大的缺陷是‘撇’大,臨的走形,更談不到力度。”
“孩兒謹記,以後改過。”李淵唯唯稱“諾”,頭也不敢抬起,明眼人一看便知是自我約束的假裝。
李炳看李淵兩手空空,不由動怒,厲聲問:“寫詩作文了嗎?”
“沒有寫文章,隻作過一首詩,一闕詞。”
“拿來我看!”
“隻在心裏記著,沒有寫出。”
“你就愛故弄玄虛,怎的不寫呢?耍小聰明偷懶罷了。 ”李炳拍著幾案:“吟給我聽,若有差錯,小心挨打!”
“就先吟詩吧。”李淵清了清嗓子,抑揚頓挫地吟道:“吾從橋下過,抬頭見嬌娥。抑情駕舟去,豈知更牽掛。夜來夢南柯,瞑目至月斜。自此神魂傾,無力馳戰馬。嗚呼大不解,恨那小冤家。吟詩記情懷,移情邦與家。從此墾八荒,文武共生花。吞吐天地誌,披肝雄天下。攬月雲漢中,少壯能幾何?”
“給我打住!”李炳斥道:“盡是些花前月下,卿卿我我,全不見雄渾大氣,如此下去,怎麼得了!”
“父親不是教導孩兒,吟詩要實,要發自肺腑,不要無病呻吟嗎?孩兒詩中的事全是真的,並無半點虛假。”李淵不無委屈。不待父親開言,又道:“再說,詩的後半部分孩兒表現的是……”
“罷罷罷,算你有理。”李炳二目瞪著李淵:“再將那詞吟於為父聽來。”話剛出口,又改口道:“想你也吟不出什麼好詞,就解釋老子《道德經》中的釋句吧。我來問你,這‘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名,無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為何意啊?”
李淵正色作答:“可以用言詞表達的道,並非永恒的道;可以說出來的名,並非長久的名。無,是天地的始;有,是萬物的根源。”
正說著,管家李大直走了進來,先向李炳深施一禮,然後道:“老爺,宮中的劉公公已經進府了,如何辦理?”
李炳急忙起身:“當然躬迎了。淵兒,到此為止,快快陪為父迎接劉公公去。 ”
二人剛出房門,劉公公已經到了房門前。劉公公甩著拂塵,莊重地道:“李炳聽旨。聖上口諭:明日午時朕親自在朱雀門外校場為竇寶惠擇婿,旨李淵參加,欽此。”
李炳父子跪聽口諭後,將劉公公迎至客廳坐下。待仆人倒上香茗,李炳問:“劉公公,既然聖上有旨,明日讓犬子參與擇婿也就是了,但不知怎樣擇法,論文還是比武?”
劉公公打開一張黃紙,摸著光光的下巴,娘聲娘氣地說出一番話來:“這是由聖上親書並簽發的告示,已經貼滿全城,老夫特意給你帶來一份,請過目。這上邊什麼都寫清楚了,一看便知。”
李炳打開,隻見上麵寫著:遵先武皇親之遺願,聖上躬親皇城朱雀門外校場,為定州總管神武公竇毅之女,武皇帝之外甥女竇寶惠擇婿,年在一十有六之少年皆可入流,若盡其所能,許成大姻,成其皇親國戚,扶搖九重,榮華萬載。
惠年方二八,美麗典雅,文才上乘,賢惠通達,為一代才女。願以比武之式選取佳婿。一旦事成,定喜結伉儷,舉案齊眉。故凡符合條件者,去疑解慮,大膽上陣,施展才華。
以武擇婿,古已有之,傳為佳話,隻是過於繁縟。命由天定,姻以運作,以故此次擇婚,以簡為要。一不問家世資財,二不計容貌氣度,百步之外張弓,射中屏上所畫鳳凰之雙目者,便為惠之夫婿,不日婚之。
今庠序遍於四海,儒生入庠序之學;武館布於天下,習武者難以計數。定有才子百裏挑一,出人頭地,榮典疊頒。朕自登基,勤勞國事,旦夕不寧,唯刑是恤,三辟五聽,寢興載懷。終至九州於清漢,鳴六象於高崗,靈瑞雜遝,玄符昭著,星索紫宮,水效孟月,飛鴻滿野,長慧橫天,端的是風調雨順,國泰民安。朕心係社稷,憐惜億兆,殫心竭慮,心可對天。今還先武皇帝之遺願,雖為份內之事,卻可對先帝之靈,臣民定然讚之、成之、擁之、戴之。朕之心田,天地可鑒。
李炳看完,連連點頭,大頌靜帝的功德。告示最後的文字原本是靜帝畫蛇添足的自我標榜,也成了他為靜帝大唱讚歌的依據。因為他曉得靜帝的處境,更知靜帝此舉在喚起臣民之心,體麵地被趕下台的用意,況且他極樂意李淵娶寶惠為妻。
男大當婚,李淵已到了娶妻生子的年紀,不僅春心萌動,而且寶惠早已在他的心目中占據了相當大的地位。每當寶惠那靚麗的麵容在他的腦海裏出現,就會心跳臉紅,躁動發熱,甚至還幻想到將寶惠娶到手的愉悅和洞房的溫馨。然而,婚姻全憑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他不能表現出任何占有寶惠的欲望,隻是裝模作樣地站在那裏,聽劉公公吹牛,聽父親唱讚歌。
李炳終於將目光轉向了他的寶貝兒子,以教訓的口吻道:“聽明白了?明日就給我比武去。可要好好比,娶不到寶惠不許回府。我喜歡惠兒,你母親也看中了這孩子,你可千萬不要讓我與你母親失望啊!”
“是,父親,孩兒不達目的誓不罷休。孩兒的箭法父親是知道的,百步穿楊,百發百中。”李淵心花怒放,但卻壓抑著激奮的情緒,一板一眼地作答。
“李公子,你七歲就被封為上柱國、唐公,可見聖上是器重你的。這次聖上派老夫前來,目的十分明確,那就是非要你娶寶姑娘不可。在這件事上,隻有你有這樣的待遇。聖上隆恩,你可要將武比好,作為報答喲!”
送走了劉公公,李炳不僅又苦口婆心地教誨了一番,還與李淵來至操場,在靶子上畫上了一個小拇指大小的圓圈,讓李淵射了十幾箭,然後手把手地進行指點,以達臨陣磨槍,不快也光的效果。然後才讓李淵選取了一張上好的漆弓和六支質量上乘的利箭。然後才讓李淵坐下來用晚飯。
李淵習文練武,文章算不得上乘,武功卻已爐火純青,不足的是從未上過陣,真刀真槍地打殺。因此,他不僅沒有十成把握,反而有些心虛。晚上躺在床上,說什麼也睡不著,便幹脆穿上衣服,在操場上叭叭地操練起來。連射百餘隻箭,已是午夜時分,他也累了,重新躺下,竟一覺睡到大天亮。
待洗漱完畢,用過早飯,李炳將李淵傳至書房,又好一番教導,不僅重複了昨日講過的箭法精華,發射要領,又囑咐了兩件事。一是穿甲戴胄,胯下駿馬,以壯威提膽,儀表堂堂。二要在最後施箭,為的是總結他人的經驗教訓,掌握天時,好兩箭全中。還主動提出,將自己體質健壯,色如碧血,外形優美的良種赤兔寶馬交他騎坐。又對選上後如何麵見皇上、未來的嶽父母和夫人,怎樣回答他們提出的問題做了提示。一個久經戰陣、殺人如麻而眉頭不皺的錚錚漢子,此時竟如此纏綿,可見他的良苦用心。
李淵的母親獨孤迦藤聽到消息,也趕來湊熱鬧。她是鮮卑族大貴族、八柱國之一獨孤信的女兒,極有教養,話語不多,卻很到位:“淵兒,要有一顆平常心,盡力而為也就是了,千萬不能有什麼壓力。若射中了,說明咱與寶惠有緣,若是不中,是與她沒有緣分,強求不得。”
李炳曉得夫人說這番話的目的是為了給李淵卸思想包袱,便順著夫人要表達的意思說下去:“你母親說得極是,萬萬不要緊張,既要重視,要有信心,更要鬆弛。這就如同打仗,壓力太大,過於緊張,就很難發揮自己的能力。好了,準備去吧。”
“操千曲而曉後聲,觀千劍而後識器。孩兒經數年磨練,自知箭法之精妙,若再遵父母之囑,有顆平常心,定見山固水靈。”
李淵拜別父母,先到馬廡,牽出父親的愛騎溜了一圈,又將赤兔拴在槽頭,親手抓了幾把豆料撒在草節上,然後回到臥室,翻看著那副閃著金光的鎏金索子甲。然後從箭囊中抽出那幾支精選的利箭觀察著,撫摸著。然後站起來,目光深情地對向朱雀門的方向,推斷著箭場所在的位置,場麵如何壯觀,箭屏在哪個方向,起點在什麼地方。是的,情竇初開的他有些神不守舍了。
不知什麼時候漫起了大霧,那霧無聲無息,慢慢地從府外團團湧出,初如蠕動的羔羊,沿著牆根緩緩爬行。漸漸地,像是領悟到了什麼,“羊群”搖身一變,成了絲絲縷縷,在後花園的樹叢中飄蕩。然後攀上雄偉的殿脊,高高的樹梢,一副想去,又不無留戀的樣兒。
李淵從臥室中走出來,站在霧中,任憑那霧在他頭上繚繞,濕著他的頭發和滿月般的臉。他怕那射鳳擇婿因這不合時的霧而停止,便不無惱怒地詛咒這早不來,晚不來,偏偏此時奔來的,比鬼還可惡的大霧,祈禱著這霧快快散去,還一個朗朗的好天氣。
那霧大概被李淵罵惱了,就是賴著不走,直到離午時不到半個時辰,方才散去,還原了那個原本豔陽高照,春意盎然的明媚春光。
李淵大喜,信心倍增,急忙披掛整齊,告別父母,騎上赤兔馬出了府第,沿皇城中間的官道,奔向朱雀門外的校場。本以為一路暢行無阻,哪知奔向朱雀門外觀看以武擇婿者大有人在,達到了萬人空巷,家無守者的程度,就連腆著大肚子的孕婦,腿腳不便的殘疾者也趨之若鶩。端的是車像水馬如龍,人群似海,行人若流。
若在往常,李淵定會趾高氣揚地吆喝人們閃避讓道,因今日情況特殊,若大吆小喝,有失風度。便耐著性子,依著人們緩慢的行進速度,慢慢前行。大約過了半個時辰,方才來到朱雀門外右側的校場上。
校場占地二百多畝,為軍隊集合和操練的場所。校場南麵有兩座漢白玉做成的華表。華表形如桔槔,上裝一根漢白玉斜板,頂端斜插一杆。分基座、柱頭、柱身三部分。柱身上部雕刻著石榜,柱頭頂著石蓋,石蓋上立一形態安詳、儒雅的瑞獸。華表雕龍畫鳳,鐫花刻獸,既有淺浮雕,又有透雕,古色古香。這兩座華表連成一座大門,高大莊嚴,展示著皇家的富有和氣派。校場周圍是一座座紅牆碧瓦,重簷歇山式建築。正北的那座殿堂特別高大華美,為天子閱兵時休息之處。這座殿堂前麵,是高約數丈的點將台。點將台用規整的漢白玉砌成,兩邊設梯道,各由一百零八個台階組成。頂端長六丈許,寬三丈有餘,四周的欄杆由城堞組成,上麵插著五色旗幟。許是靜帝親臨的緣故,鋪上了滿是圖案、花紋琳琅滿目的地毯。左側架一直徑八尺的牛皮鼓,右側懸一粗過兩摟,高約六尺,上麵雕刻著征戰圖案的青銅鍾。中間擺著厚重寬大、四周布滿雲獸紋的紫檀長幾,幾上放著筆硯和一尊構思精妙,工藝精湛,刀法犀利,線條流暢,形體飽滿,給人以巧奪天工之感的大理石雄獅。雄獅高不過二尺,但卻極有力度,栩栩如生。據傳,此獅為漢高祖劉邦的禦用之物,每當校場練兵或將士征戰,必擺在調兵遣將的壇頂,以壯軍威。北周開國皇帝宇文覺得到此物後愛不釋手,亦效法劉邦用以壯軍威,凝士氣。宇文覺薨後,傳給了明帝宇文毓,宇文毓傳給了武帝宇文邕,宇文邕傳給了宣帝宇文贇,宇文贇傳給了靜帝宇文闡。今日靜帝親臨校場,自然要將這件鎮國之寶放在顯要位置。
點將台兩邊,高高聳立著塗著白漆的雞翅木屏板。屏板長三尺,高丈許,厚約半尺,上麵立著一隻用榆木刻成的展翅欲飛、形態逼真的鳳凰。鳳凰身著五彩,頭有巴掌大小,拇指頂大小的眼睛鼓在頭部兩側,而且塗了黑色,為的是便於識別。點將台的東麵擺放著幾案,幾案上擺放著一卷白綾和寫著數碼、長寬不過數寸的竹片,還有筆墨硯瓦之類,這定是簽到處無疑。
校場內人山人海,萬頭攢動,不同的模樣,不同的神態、性格和裝束,以及喧聒耳鼓的吵叫、喊聲、笑聲,使校場變成了多姿多彩的人的海洋。然而,人們還是絡繹不絕地滾滾而來,惹得維持秩序的禦林軍七粗八細地嗬斥。
前來應試者已經排起了人的長龍,蜿蜒半裏許,算來達三百人之多。這些人中,大都是王公貴胄的子弟和腰纏萬貫的富貴之家的孩子,庶民子弟不過占總人數的百分之一,雖然他們衣冠楚楚,卻難掩其土氣,一眼就能分辨出來。許是王公貴胄子弟家住皇城,離校場近的緣故,許是他們娶寶惠心切的原因,排在隊伍前麵的無一庶民子弟。此結論並非杜撰,王公貴胄子弟與庶民子弟和富家子弟有著明顯的差別,他們油頭粉麵,張張揚揚,無不盡力地體現個性,表現自我。參試者按次序進行登記,登記後每人拿一個上寫數碼的竹片,然後再按次序站到點將台兩邊,等待叫號射鳳。李淵謹遵父囑,排在最後邊,拿起號牌驗看,嗬!竟排了個三百二十六號。
午時將近,靜帝的鑾駕出朱雀門,順著黃沙鋪就的大道浩浩蕩蕩地向校場走來。也許這是最後一次行使天子權力的緣故,靜帝毫不吝嗇地動用了隻有郊祭時才能使用的儀仗。前有一百個盔明甲亮、手持刀槍劍戟的武士開道,靜帝乘軒車居中,後有旗羅傘扇和樂隊組成的儀仗,最後邊又是一百個甲亮盔明的武士。
靜帝望望前邊,再瞧瞧後麵,然後掃視著向他歡呼的人群,暗道:“楊堅啊楊堅,不知你看了如此盛大的場麵之後作何感想?哼!你不讓朕安生,朕也不讓你舒服。”
皇上駕到,在場者當然要山呼海嘯,當靜帝登上點將台坐穩,人們忽啦啦跪下來,高呼:“萬歲,萬歲,萬萬歲!”呼聲排山倒海,驚天動地。
靜帝微笑著,目光掃視著人群,然後向身邊的劉公公說了幾句什麼。
劉公公遂向人們伸出雙手,做了一個安靜的手勢,接著高聲叫道:“遵聖上旨意,宣布比武律則。這一,凡參加比武者,按順序上場比試。每人射兩箭,皆中屏牌上鳳凰的兩隻眼睛者為勝。若勝出者在二人或二人以上,勝者再行比試,直到選出一人為止。這二,凡陪應試者進場的人等,可陪應試者進入校場,但不許幹擾比試。這三,今兒,天子親臨,可見事關重大,任何人不許高聲喧嘩,更不能擾亂試場,違者嚴懲不貸!”
話音剛落,麻公公又裂破嗓子叫道:“午時已到,比武開始!”
鍾鼓齊鳴,咚咚瞠瞠,聲震天宇,驚得鳥雀亂飛,駭得童稚哭嚎。皇家的氣勢,誰人敢比?第一個出場的是中書令之子遊賓。遊賓高大魁梧,氣宇不凡,著一身絳色胡服,打扮得頭緊腳緊,給人一種力大無比,胸有成竹的感覺。聽到叫號聲,他快步如飛,蹭蹭蹭來到點將台前,向靜帝行了大禮,然後飛快地站到指定位置,拉弓搭箭,弓如霹靂驚弦,那箭嘯叫著飛上屏牌。誰知用力過猛,箭越屏牌而過,撲地落在離屏牌十步之外。此箭不中,已無取勝的希望,可他仍不服輸,緊接著又發一箭,不想重蹈覆轍,隻是出靶的距離短了幾尺罷了。
場內的觀眾無不為他惋惜。靜帝自言自語地道:“此人雖力大無窮,卻不知深淺,難與寶惠匹配。”
第二個出場的是侍中之子鄭子武。此人細瘦如竹,雖算不得英俊,卻劃不到醜的行列中去。定是為了掩蓋身材的不足,身著黃銅魚鱗甲,頭戴鎏金銅盔。他很自負,向著一臉沮喪的遊賓笑了笑,連射兩射。無奈他力氣有限,難開滿力弓,兩支箭全都落在了屏牌前兩步之遙,與遊賓形成了反差極大的對比。
尚書令之子錢無多第三個出場。無多五短身材,紅光滿麵,看那較為老成的麵相,不像十六歲的孩子。他大大方方,不緊不慢,穩穩地站定,細細地瞄靶,一箭射過去,那箭不偏不倚,釘在鳳凰的左眼上。
人群掀起了一陣歡呼聲,掌聲如雷,經久不息。
靜帝根本沒有相中錢無多,心中暗道:“但願他第二箭不中,退出競爭。唉呀呀,怎不見李淵的身影?”
劉公公看透了靜帝的心思,哈著腰涎著臉,光光的嘴巴對著靜帝的右耳:“聖上放心,就是錢無多再中一箭,也無大礙,有李淵壓陣,他會隻敗不勝。”
極懂拍馬之術的麻公公怎放過這個投靜帝所好的機會,搖頭擺尾地向靜帝道:“聖上睿智宏度,淑質貞亮,所想之事必成。凡事三分天意,七分人事,他的箭法再高明,也難違天意。”
錢無多遊手好閑,視財色如命,是個紈絝子弟,平日裏很少練習武功,按道理講難以中的。好在他膽大心細,遇事不慌,方才有這樣的成績。此時的他不僅沒有陶醉在勝利之中,反而更加沉著穩健,屏住呼吸,集中精力,又射一箭,那箭如有神助,叭地射穿了鳳凰的右目。這時,他如同變成另一個人,連蹦帶跳,張張揚揚,歡呼勝利。他忘乎所以地大腳揚塵,來到點將台前:“聖上,小人贏了,何時迎娶寶惠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