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645年,管仲終因年邁體衰、勞累過度而患重病倒下了。這對於齊國來說無疑是倒下了支撐社稷的柱梁,就是對於整個中原也可以說是一場災難。齊桓公親自去探望他,一進管仲的寢室,一股濃烈的草藥氣味撲鼻而來。室中昏暗的燭光畢剝作響,瑟瑟晃動,映照著躺在病榻之上的管仲。管仲已被病魔折磨得麵色焦黃、瘦骨嶙峋,花白的胡須蓬若亂草,隻有一雙眼睛,仍隱約可見攝人心魄的光芒。桓公看他一時病成這樣,不由得觸景生情,想到當年君臣共同馳騁中原,威震北狄南蠻,是何等的威武!何等的風光!如今管仲病成這樣,自己也是風燭殘年,不由得心中酸楚,目中湧出了兩行濁淚。管仲的老妻早已歸天,隻剩下婧與他相濡以沫。婧拜見桓公,說起管仲的病情,也是淒淒哀哀,以淚洗麵。
管仲掙紮坐起,斜倚在榻上,將顫抖不止的身軀倚靠在牆上,問候桓公。桓公安慰了他一番。管仲重病發作以後,桓公添了一樁很大的心事,唯恐管仲突然逝去,不知由誰接替他的宰相之職。他今日此來,一為探病,二為商討此事。但當他看到管仲病得委實不輕,此時談論他的繼任之事,實是對他大大的不敬,也會攪亂他的心神,加重病情。所以,桓公欲言又止。管仲雖然生病,桓公的心事如何看不出?其實,他臥病在床,腦子裏翻騰的一直是這件事,即使桓公不來,他也不會扔下自己傾畢生心血打下的江山撒手而去啊。於是,他對桓公說:“主公有事問臣,但請明言。臣雖再不能替主公征戰四方,但出謀劃策,量還難不倒臣。”
桓公遲疑良久,終於想到事關重大,此時不說恐怕沒有時機了。於是他長歎一口氣,說:“寡人有一事,不得不在仲父重病之時相擾。萬一仲父一病不起,寡人將委政於何人?這是關乎齊國乃至天下的大事,望仲父教寡人。”
管仲迷離著眼睛,直視著桓公,反問:“在主公的心目中,認為誰可以為相呢?”
桓公說:“仲父如若不在,鮑叔牙總可以了吧?”
管仲搖搖頭,說:“還是不可以。”他回答得很幹脆,似乎早已料到桓公必有此問。
桓公很是驚訝地問:“為什麼?鮑叔牙的才能比之仲父當然相差甚遠,但總也算文能治國,武能征戰,為人又剛正不阿,不是很得人心的嗎?”
管仲緩緩說道:“正如主公所說,鮑將軍的確是一位了不起的君子,為人清廉正直,品德高尚,即使把千乘之國授給他,如果不符合道義,他也不會接受。但主公不會忘記吧,當初臣拜為宰相,分封諸臣之時,曾與主公議論過鮑將軍,說他過分地好善而疾惡如仇。40年來,他的這一弱點非但沒有改過,反而愈來愈烈。好善雖是美德,可看到別人有了一點過失,就終身不忘,這如何能利用每個人的長處為國家效力?人生在世,孰能無過?所以臣說,鮑將軍這一弱點,實是治理國家的大忌啊!”
桓公點頭,續問:“那麼,仲父以為誰可以呢?”
管仲歎息一聲,說:“可惜寧戚、賓須無、仲孫湫等均已過世。臣近日思量此事,眼下能當此任的,恐怕隻有隰朋了。隰朋心胸廓大,善於考慮那些有關國家前途命運的大問題,而又能不恥下問,能放手任用人才,而不事事包攬。還有,他居家不忘公,事君不二心,大事不糊塗,小事不計較,凡事必量力而行,盡力而為,這些優點卻正是作為宰相所必需的啊!”
桓公點頭,讚成管仲對隰朋的評價。君臣二人又議論了其他的文臣武將,數來數去,最後還是覺得隻有隰朋最為合適。於是,就確定了下來。
了結了這一大事,桓公生怕管仲過於勞累,便欲告辭。管仲卻談興未盡。在病中,他對齊國的內政、外事深思熟慮,有些事情還放心不下,需要向桓公做個交代。
外事上,他感到,在中原暫時還沒有國家能與齊國匹敵,而齊國最大的勁敵,仍是楚國。而江、黃兩個小國的歸屬問題,正是齊國與楚國發生正麵衝突的觸發點。他告誡桓公說:“江、黃兩國離齊國很遠,卻是楚國的近鄰,楚國對此兩國私與齊國交好甚為惱火,早有吞並之心,乘齊國力所不能及時便會下手。所以,兩國要想使國家生存下去,是不可能永遠臣服於齊國的。”
桓公說:“這兩個國家雖小,卻敢於和楚國相抗,主動與齊國結盟,讓人敬佩有加,寡人身為中原盟主,總不能眼看著他們的國家遭受滅頂之災而不理不睬吧?”
管仲說:“臣想的正是此事。依臣之見,主公不如主動把這兩個小國托付給楚國,楚國受人之托,也就不好再吞並兩國了。這樣,對於齊國來說,與江、黃兩國的盟約尚存,又不傷害楚國,兩國可以安然存在。如果齊國仍與這兩國結盟,與楚國為敵,一旦楚國來打他們,主公又鞭長莫及,不能及時相救,天下諸侯皆道主公空負盟主之名,而不能救人以危;江、黃兩國也必然怨恨主公,而被迫歸附於楚。禍亂也由此而生,齊國將與楚國結下怨仇,累年交兵不息,到那時危害就大了。所以,臣以為江、黃兩國雖小,但牽動甚大,望主公千萬莫小視此事。”
桓公聽管仲之言,也覺得很有道理,當即答應與江、黃兩國密商此事,如兩國同意,即可照此辦理。
最後,管仲再次向桓公袒露了他對國內最有可能發生,也是他最為擔心的一件事,說:“還有一件事必須要提醒主公,不過……”他停住話頭,猶豫著沒有說下去。
桓公懇切地說:“仲父還有什麼話可以教我,盡可言明,寡人無不聽從。”
管仲搖搖頭說:“此事比不得別的事情,說了恐怕也沒有用,主公是很難做到的啊!”
桓公很激昂地說:“那怎麼會呢?仲父輔佐我霸主天下,違背仲父之言,往往受到挫敗,凡聽從仲父之計,則是戰無不勝,攻無不克。在寡人心中,早已將仲父奉為聖賢,你的話我怎會不聽呢?”
管仲這才強打起精神,整整衣冠,神色鄭重地說道:“那就恕臣直言啦。我這次病很厲害,恐怕難以追隨主公左右了。國家有幾件大事,臣說與主公聽。主公德高年邵,威震四方,又有鮑叔牙、隰朋、王子成父、東郭牙等一幹重臣輔佐,當可繼續保持對眾諸侯之威懾之力,臣無憂;現今的齊國,國家富足,倉廩滿溢,百姓安居,抵得住水旱災荒的侵襲,可保齊國的太平盛世,臣無憂;太子昭,性情豁達,聰穎明理,又有宋襄公大力扶持,主公後繼有人,乃齊國之幸,臣無憂;襄王天子不擅權謀,用人不疑,雖無治理天下之雄心,卻也是個賢明之君,他靠主公的傾力扶持方得天下,必不會忘懷主公之大功大德,臣無憂。由此可見,霸王之業的三大條件:天時、地利、人和,仍在齊國,主公當可繼續稱霸中原,無人能望主公項背,臣可瞑目而去。”
桓公聽著管仲為他描繪美妙的晚景,心中甚為得意,說:“寡人何德何能?所以能成就霸主之業,均是仲父之功嗬!”
管仲搖搖頭說:“量管仲一人又有多大能耐?所以能幹出這番驚天動地的大業,乃是靠主公的恢宏氣度和善於用人,靠著文臣武將的齊心協力,靠著齊國百姓的擁戴啊!”管仲說到此處,話鋒一轉,開始直搗桓公的痛處,他說:“不過,要使這一切得以保持,須有個條件……”
“是何條件?”桓公立時警覺起來,
管仲說:“以齊國現今之強盛,主上之威嚴,天下諸侯乃至周王室又能奈我何!臣唯一擔憂的便是內亂,隻要內亂一起,便如洪水泛濫,齊國再強盛,也會在頃刻間土崩瓦解,由極盛走向衰亡,到那時即使神仙也無力挽救……”
桓公正美滋滋的呢,乍聽管仲此言,頓覺一股冷氣襲身,困惑地問:“仲父可看出有內亂之動向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