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張岱的詩作中,“劍”(包括與劍類似的武器,如刀、椎、匕首等)的形象被賦予了豐富的內涵。它常常作為正義的化身:“麵有不平色,胸中何所想?”(《畫中劍客》),也是信義的表現:“解劍其傍,不倍其死。”(《延陵季子》)又是不屈的象征:“吾思龍性不易馴,鱗爪一動波濤驚。有時目開如閃電,黃河倒注昆侖崩。是劍是龍無二物,出匣仍是幹將形。”(《延津劍》)更是複仇的天神:“博浪一椎,祖龍魄死”(《留侯》),諸如《施全劍》、《伍孚刃》、《唐琦石》、《漸離築》、《司農笏》、《荊軻匕》這些物象既是張岱家仇國恨的集中反映,但同時,張岱也借此來消解其心中塊壘。
張岱對琴尤為鍾愛,這固然是出於他本人所具有良好的音樂素養和高超的演奏技巧,但更重要的是琴聲最能表達他的故國之思、亡國之痛以及難以言說的孤獨之情。“四壁無所有,淒然張斷琴,每當風雨夜,發此金石間”(《和貧士七首之三》)這詩句誠如王雨謙所雲:“悲歌行國,泣數行下,如屈子離騷,不得其平則鳴。”王雨謙《張宗子詩敘》。在《李玉成吹篥》中以“十六年來無笑顏,為愛佳音且強食。”來表達了亡國之臣無限的悲痛,而《琴亡十章》又借哭資深,歎知音難覓,表現了其內心世界巨大的孤獨感和無邊的寂寞感。在《聽太常彈琴和詩十首》這組詩中,張岱把他的這種悲傷與哀痛渲染到了極致:
郵詩今日見,恍在泣弓時。慘淡柴桑句,蒼涼易水絲。夜長夢不破,灰冷氣難吹。江上青峰在,曲終何所之。(之一)振落誰還顧?猶同陌上塵。淚枯桑老,腸斷汩羅臣。長樂鍾何在?冬青樹不春。胸中有猿咽,指下泣秋。(之二)哀惋沉痛、如泣如訴,一唱三歎,充滿了蒼涼意緒和悲愴情感。
在這裏,抽象的“恨”與“悲”因“劍”與“琴”的實象而變得具體和可感,而具體的劍與琴的物象又因詩人情感的注入而獲得了豐富的內涵,從而創造出極具個性色彩的鮮明藝術形象。
如果說,張岱常借劍與琴的意象來寄托它的恨與悲,那麼,他則更多的借鬆、菊、梅、竹等意象來作為其人格與道德理想的象征,來傳達他的孤情與至性。如“竹本無他意,孤疏風所生”(《竹月》),“冷落溪山裏,秋蘭出故從”,“味薄氣還似,形存月已刊”(《謝緯止齋頭秋蘭二首》),“義不受凡卉,人見其濯濯。但有千樹梅,疏疏見卓犖”(《觀山民所藏唐伯虎觀梅園手卷》),其高情孤意,於描寫中自然流出。有時,他還有意識地將這些意象與另外一些意象如風、雨、雪、月等有機地加以組合,營造出一種更加孤清冷寂的意境,來襯托其人格、道德的高尚與完美。如梅花,本已是高潔之物,但張岱還嫌不足,而是將梅花與雨合起來加以表現。《雨梅》詩開篇即雲“梅開不得時,乃於雨相值,梅意自孤危,威儀仍不失。”梅花初開即遇雨,但經雨之梅反而更為嬌豔,所謂“濯濯見孤棱,反得雨之力”。“雨梅”是一種多麼高雅、聖潔的藝術形象。
值得注意的是,張岱詩中的有些意象,不僅具有作為自然物的一般性特征,同時還有著更為深厚的文化積澱,如《孔子手植檜》和《子貢手植楷》二詩中的“檜”與“楷”,雖然都是自然的植物,但因一為孔子親手所植,一是孔子門人子貢手栽,也就有了濃厚的儒家文化的色彩。無論是孔子的“檜”或子貢的“楷”,其共同的特征又都在於“既枯能複活”“幹朽根不毀”,任盜賊砍斫,烈火焚燒,仍是“膚紋皆左旋,直幹無錯節”、“摸之觸龍鱗,扣之響銅鐵”,並且能夠“一代一枝發”,“三千年不改”,其堅貞不屈、頑強執著,曆劫火而不變,雖九死亦不悔,這正是儒家道德理想的典型特征,也是張岱自己借以立身的根本。
(四)張岱詩歌的冰雪之氣還突出地表現在他對自然的自覺貼近與高度的認同。他的紀遊寫景的詩作,並不注重單純地模山範水,滿足於對山川景物作細致入微的刻畫,而是把自己的生活境況、人生感受、藝術體驗等種種複雜的情感融入到對自然的表現中去,從而大大擴展了詩的藝術容量,使其山水寫景諸作顯得既豐滿深厚,又富有彈性和張力。
人與自然在不同層次上有著種種的交流與對應關係,每個人在麵對自然的時候,也都有其獨特的視角與心理感受。張岱特別注重在表現自然物象的同時,去著力表現自己對自然的觀察、思考與理解。《觀海八首》不從正麵著墨去描繪大海的壯觀景象,而是從觀海之人落筆,竭力渲染觀海人(即詩人自己)麵對大海的那種特有的感受,那種驚訝與敬畏、那分天真與好奇,反襯出海的博大與有力。“望洋無可言,還想生海始,神功接混茫,四麵何起止。攫奪雜玄黃,的鑠見金紫,北溟有鯤鵬,至此成蟲蟻。”(之一)詩人既目極千裏,見海天無際,玄黃金紫,不斷變幻著各種顏色;又思接混茫,聯想到生海之始、造化之初的種種神奇。這裏,遼闊的空間感與深遠的時間感,縱橫交錯,構成了一個雄渾闊大而又遙遠深邃的藝術境界,給人以啟發和聯想。《金山寺》、《白洋看潮》諸篇雖從正麵出之,但內中也暗含了詩人獨特的視角與感覺,與《戲海》之作異曲而同工。
張岱的博學與善思,使得他對自然有著敏銳的觀察力和深刻的理解力。他往往於瞬間便極力敏感地捕捉到自然物象中那些與之相似的某些特征,並有意識地將這種特征加以強調和突出,從而在表現自然的同時也完成了自我的表現。曆代諷詠泰山的詩作不計其數,但真正能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的佳作卻並不多。客觀地說,泰山雖號稱五嶽之尊,但作為自然景觀,其高大不若恒山,其險峻不若華山,其秀美更比不上黃山,既無奇鬆怪石之巧,又少流泉洞壑之幽,並非風景絕佳之處。然而,泰山於齊魯平原上突兀而起,巍然屹立於天地之間,故而顯得格外的醒目與高大,每一個看到泰山的人都會從心靈上感到一種震撼。張岱敏銳地抓住了這種感覺,並把它加以提煉和升華。他的《泰山》詩一開始就指出“蒼茫正氣在,敢為山水觀?”對泰山絕不能以普通的自然山水來看,泰山是山魂,體現出的是一種天地正氣。正因為如此,泰山的那些作為自然景觀的不足反倒成了一種優點,所謂“陽明無洞壑,深厚去峰巒。”無洞壑之幽,正表明了泰山的陽明無私;無峰巒爭出,更顯出泰山的渾厚與樸實。泰山實際上已成為一種人格象征,一種道德象征,一種文化象征,一種民族象征,令人油然而生敬畏之情。這裏,對山的欣賞很自然地轉化為對人的欣賞,而對山的肯定,無疑也就是對人類自我的肯定。
對山水之解悟,最深處當在失意之時。人於孤獨無援之中,無高朋滿座,勝友如雲,才有時間與精力來觀照自然、理解自然。也隻有在這個時候,人對自然才不再有一種居高臨下的感覺,達到一種平等的溝通與交流,從而獲得一種親近,一種默契,一種認同。張岱山水寫景諸作,在藝術表現上的最大特征,就在於他從不把自然作為一種把玩與欣賞的對象,而是作為朋友,作為知己,期待著從自然那裏獲得理解,並借此來消解自己內心的痛苦,《快園十章》之七雲:“有何可樂?南麵書城。開卷獨得,閉戶自精。明窗淨幾,蔬水曲肱。沉沉秋壑,夜半一燈。”快園中的“蔬水曲肱”,靜靜地伴隨著主人的夜讀,而主人亦正是從它身上體味了“獨得”的意趣。實際上,無張子,快園何快之有?無快園,張子又何從覓快?在這裏,人與自然達到了高度和諧與同一。
解讀張岱很重要的一點還須解讀他的“西湖情結”。張岱一生與西湖結下了不解之緣,他嚐言:“西湖無日不入吾夢中,而夢中之西湖,未嚐一日別餘也。”《張子文秕·西湖夢尋序》。西湖之於張岱,既是他往昔衣錦繁華的象征,又是他今日國破家亡的見證,更是夢中的理想樂園。張岱曾表白:“餘之夢西湖也,如家園眷屬,夢所故有,其夢也真。”《張子文秕·西湖夢尋序》。張岱熟悉西湖就像熟悉自己的親人,對待西湖也就像對待自己的親人。如同每位詩人都有其心中的一方淨土,西湖就是張岱心中所能固守的最後的精神家園。從某種意義上說,西湖就是他的生命。所以,他在詩中總是竭力地去裝飾她、打扮她、表現她,使得這些描寫西湖的小詩顯得格外漂亮、親切和富有韻味。如《西湖十景》:
一峰一高人,兩人相與語。此地有西湖,勾留不肯去。(《兩峰插雲》)煙柳幕桃花,紅玉沉秋水。文弱不勝夜,西施剛睡起。(《蘇堤春曉》)頰上帶微酡,解頤開笑口。何物醉荷花,暖風原似酒。(《曲院風荷》)雖美而不豔,嬌而不媚。張岱有時還有意地營造一種孤清冷寂的冷豔之美,去表現西湖的高潔。如“湖氣冷如冰,月光淡於雪”(《三潭印月》),“高柳蔭長堤,疏疏漏殘月”(《斷橋殘雪》),“夜氣南屏,輕嵐薄如紙”(《南屏晚鍾》),“深柳叫黃鸝,清音入空翠”(《柳浪聞鶯》),“秋空見皓月,冷氣入林皋。”(《平湖秋月》)張岱詩的“冰雪之氣”在這裏得到了最為具體和形象的體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