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橄欖成渣(1)(1 / 3)

北京的紛紛

在北京這兩天我睡得晚醒得早!

早晨六七點鍾我就醒了,外麵天已經亮了。而且是個好天,天藍得不像個天樣。遠處天邊紅得跟鴨蛋黃似的,像話劇舞台上的光。我歎了一口氣,努力再睡,但怎麼也睡不著。我把窗簾拉開,街上沒什麼人,外麵一絲風也沒有,意楊的葉子從從容容從樹上掉下來。落在那兒就躺在那兒,也不亂跑了。旅店外麵有掃地的聲音,我站在窗口往外看。街上跑過來一個戴著線帽的老頭,手上戴著白線手套在練長跑。他跑得很慢,太陽一寸一寸往上爬,街道潑了油一樣亮。屋頂也亮了,樹葉也亮晶晶的。自行車把手,停在馬路邊的汽車頂,賣煎餅果子的攤位,都跟鑽石似的發著光。這光一路照到我屋裏來,照到我半邊的肥白的屁股上。你可別說!這真就是眾生平等,善哉呀,善哉!比如這道紅光,照亮了金水橋、白塔、旗杆子、石碑、看升旗的人的頭頂,一直不知疲倦地往上升,終於照到我的屁股上。這時光線戛然而止!我明確知道這是一個好天。我一邊刷牙洗臉,一邊想今天去見誰呢,大家都忙忙的。

我的老師三月份在北京中國美術館有個展。上午我到那裏看了看展廳,估計大概要多少張畫子能把這個空間給填滿了。我是第一次到中國美術館去:大而且破,展廳很高,逼得人不得不畫大畫子,不然就覺得白扔錢似的。一號展廳裏正在掛畫子,二三層樓那麼高,得使上升降梯掛。像這種作品,估計是為一號展廳定做的,跟馬三立說他們家螃蟹是定撈的一樣。

小地方畫畫的人大概都有個夢想,到中國美術館辦個展,在人民美術出版社出本書,也就覺得能閉眼了。不然無論如何對不起自己一輩子的固執。其實都是血汗錢,從肋條骨上一串一串掙下來的。我見到老家一個畫家,說是腰都畫得直不起來了,比焦裕祿還頑強,拿熱水焐子焐著畫,就為了有一天能攢上錢到中國美術館辦個展。他說:“沒在中國美術館辦展,怎麼說都是地方畫家,就從辦展那天起,就從那天畫道線,這個人就不一樣啦!影響力就是全國性的啦!”這個蠢牛,他不明白這個館裏一年辦多少展,有多少畫畫的人在這裏流動。誰能記得住誰?一個名字、幾百張畫、一個人一輩子的努力,落到這裏等於芥子入恒河。

京城來看畫展的人,無非就是礙著麵子,到現場拿一本書,寒暄幾句。展前請幾位業界大佬,雙手前搭,語速緩慢、麵容慈祥地宣布“某某畫展開幕了”,於是鼓掌,於是齊聲祝“圓滿成功”,然後都三三兩兩往裏走,畫家佝僂著前導,跟漢奸領鬼子進村似的把人往裏請。畫家本人前襟上別著一朵紅花,其間還要上前拱手、跌足、驚歎:“哎呀!某某老,什麼風把你給吹來了!”某某老妖是駕著妖風來的,臂彎裏還掛著手杖。一扭臉工夫看見一個更為尊貴的某某老妖,旁邊兩個人攙著,又是緊搶幾步,打躬作揖,聲稱某老的氣色越來越好了,怎麼看也不像八十歲的人呀!說完環顧左右,看看有沒有人附和自己的意見。大家一致搖頭說:“不像!不像!”這個老妖已然是行將就木,八十倒有點像一百多。他似乎有點麵癱的樣子,說話也不大利索,軟綿綿地拉著畫家的手,嘴裏嗚嚕嗚嚕說著:“好呀!好呀!都畫得好呀!”然後被兩個人橫拖倒拽地拉走了。

也就上午熱鬧一會,下午展廳裏就撂棍打不著人了。畫家本人坐在展廳一角的小凳子上假睡,耳朵裏聽著外麵的動靜。一聽到人的腳步聲,馬上抖擻精神。等看到無非是一幫流落京城的小角色,又把昂揚的精神打折了幾分。進來的幾位都麵帶菜色,半年沒吃過肉的樣子,一副驢倒架子不倒的傲慢,斜著眼把掛牆上的畫子打量了一番。都留著一頭好長發,身上稀髒,腳上的皮鞋溝壑縱橫,身上散發著一股蘿卜、地溝油的味道。這些人嘰嘰咕咕也不知道說什麼,畫家本人也懶得了解,在後麵跟了幾步,由著他們自己去看了。自己又坐回到凳子上假睡,盤算著這趟在家鄉欠下天大的饑荒,回家怎麼償還。好不愁煞人也!

我問一個在北京畫畫的朋友:“北京有多少畫家?”他說:“幾十萬吧!”後來想想說恐怕還不止這個數,亂七八糟的加在一塊怕是有百把萬人。畫國畫的跟畫油畫的還不一樣,畫油畫的不大串門,都貓在小屋裏畫,土撥鼠似的不見天日,有朋友也不過三兩個,不像畫國畫的好呼朋引類,好紮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