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又見初雪(上)
“誒,剛進去的……”
傳來一女子細細的聲音。
“是那個……”同樣尖細的嗓音應著,但聲音明顯小了。
可“老姑娘”三個字,我還是聽到了。
頓時如鯁在喉,好不再在。
雖已有準備,但聽到這樣的話,臉上還是火辣辣的。
我家附近的門戶,估計都有耳聞吧:我家,有個老大不小,卻還沒嫁出去的……老姑娘。
這兩人瞧著眼熟,許是鄰人家的千金吧。
我沒有吭聲,而那兩位又小聲嘀咕了幾句——不用聽也知她們說些什麼;可這挑首飾的心思,是一點都沒有了。
我隔著簾子瞥見她們出了店門,便對身邊的憐兒說句:“咱回去吧。”
憐兒小聲答著:“姑娘現在就走,豈不惹眼?還是等掌櫃來了,看看再說。”
到底是憐兒想得周全。不一會兒,見周掌櫃進得小廳,拿了一屜的釵環,連同後麵的夥計舉著托盤,慢步至前。掌櫃哈腰笑著:“葉姑娘,這盤是眼下最時興的樣式;夥計手裏的,是新鮮的宮花兒。您慢慢兒挑,有什麼吩咐盡管叫我。”
我微微點頭。又聽那掌櫃嗔責夥計:“怎給姑娘上這等茶?”
我便回道:“不必忙了,也坐不長,多謝。”
“姑娘客氣了!”周掌櫃抱拳一揖,便躬身退下了。
我瞅了瞅,滿桌子的晃眼物件兒,讓人毫無興趣。憐兒卻緊著拿給我瞧:“姑娘,真是宮花兒!瞧這花瓣晶瑩透亮,從沒見過呢!”
我一笑道:“喜歡麼?我買給你。”
“這可不敢!”憐兒驚了一下,“平日裏您賞的東西可夠多了,奴婢再要會折壽的。”
“沒事,難得你喜歡。”我瞅著憐兒手中那琉璃花,還真漂亮!可惜,是朵兒假的。
憐兒臉上卻沒了笑,輕輕言道:“要不,咱去別家看看?他家東西花哨,確實不配姑娘。反正這京城裏除了聚緣齋,老字號還有很多……”
她是不想我僵在這兒,白耗功夫——還是憐兒懂我。
我應了一聲起身,她便去和掌櫃告辭。
周掌櫃依依不舍的,出來相送——他老人家並非舍不得我,而是舍不得那即得的銀兩。話說回來,每每陪家人來此,人家都好生招待,十分周全;於是吩咐憐兒拿賞錢給他:年關了,也得意思意思,不好叫人家白忙。
奇怪,剛剛日頭還足,片刻卻冷了下來。我看看那天,還真應景。
“姑娘快上車吧,怕是要下雪了。”憐兒扶著我說。
是啊,要下雪了。
又要下雪了……
坐在車裏,該不冷了;可裹著這厚厚大氅,卻不覺得暖。聽外頭有人叫著:“下雪了!”像是孩子在笑。隱約也有長者的聲音:“是今年的初雪呐!”
推開簾子,那片片的雪花兒便順著風兒在眼前飄落,揚揚灑灑,卻映著暖暖的光。
天真怪。
同樣的天兒,同樣的冷,連雪都是一模一樣……
我不禁,想起那年。
那年我九歲,住在杭州城東。
我家並非什麼大貴,然也被當地推做是望族了。我父親葉研,是個普通舉子;祖輩中雖不乏功名之士,但到了父親這代,似乎沒有在仕途上爭氣的。父親喜歡讀書,卻不愛為官。據說年輕時他也曾進京赴試,但沒得中;可他卻連一點兒難過的意思都沒有,真真兒氣壞了祖父!不過隻此一回,他便不再考了。
城西邊,是旗人聚居的地方,表姐就住在那裏。表姐的父親——我的姨丈貴林,是位候補道員——貌似候了多年;不過,他並不著急。我和表姐從小親昵,姨母也很疼我;因此我雖是漢人,但由於她們的緣故,我偶會到那邊去。
姨母與我母親,實為堂親姐妹。她倆同在外曾祖家長大,自幼形影不離。姨母的母親,即我母親之姑母,嫁了一戶包衣後代;後因其家有功,封主上報給予抬旗。因此我母親是漢人,而姨母卻是旗人。我姨母本為側室,但因正室病逝,她又誕下長子,於是就扶了正。姨母聰慧美麗,很受姨丈愛重;據說家中若有大事,姨丈還要先詢問她的意思哩。
姨母與我母親,親厚自不必說;而姨丈與家父竟也是極為投緣——他倆都喜好讀書,也都篤信佛教,常一起談詩話禪。加之姨丈那邊親戚又少,於是我兩家走動頻繁。姨母後來又育一女,便是表姐芙珈——我一直叫她阿姐,如親姐姐一般。母親說過,在我未出生時,曾有一高人算我幼年克父,更有被拐走之數;唯三歲前送於佛寺廟庵,不見雙親,且出寺後每月齋戒十日,才能化此劫難。因此三歲之前,我一直呆在清涼寺中;所見過的親人,也就隻有每月來探望我的姨母,以及常常跟去的阿姐。雖聽著有些淒涼,但就我與阿姐的緣分來說,也算是一件幸事。記事後,我與阿姐更常在一起,且偶有機會到對方家小住些日;因而我姐妹倆,一直視對方如同胞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