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用詩歌捍衛生命(1)(1 / 2)

馬步升

在詩壇,古馬也許會是一個例外:他幾乎沒有經曆過眾多詩人都必須經曆過的青春期寫作階段。當然,誰都知道,這裏的青春期寫作是一個與中年寫作或知識分子寫作相區別的詩歌概念它不是指年齡或時間,而是指詩人的寫作態度,或進入詩歌時的心靈狀態。

對於“青春”的定義,如果我們不準備深文周納,做一種不說倒還明白越說越糊塗的無效勞動的話,那麼,它的最簡明的定義應該是:“隻有一次,不再回來。”而中年寫作或知識分子寫作,從其表征來看,其含義也許更接近羅蘭·巴爾特所說的秋天寫作狀態,即寫作者的心情在累累果實與遲暮秋風之間,在已逝事物之間,在深信與質疑之間,在關於責任的關係神話和關於自由的個人神話之間,在詞與物的廣泛聯係和精微考究的幽獨行文之間轉換不已。按照歐陽江河的理解這兩個概念便是,青年時代我們麵對的是“有或無”這個本體論的問題,我愛是因為我們從未愛過,我們所思想、所信仰和所追求的無一不是從未有過的。但中年所麵對的問題已換成了“多或少”、“輕或重”這樣的表示量和程度的問題,因為隻有被限量的事物和時間才真正屬於個人、屬於生活和言詞,才有可能被重複。而重複,它表明中年寫作不是一次性的,而是可以被細讀的。它強調差異,它使細節最終得以從整體關係中獨立出來獲得別的意義,獲得真相,獲得震撼人心的力量,歸根到底便是布羅茨基的斷語:“讓部分說話。”

在對幾個下麵要用到的概念的基本含義做了必要的界定以後,我們再回過頭來觀照古馬的詩歌創作曆程便會發現,他還在嚐試著以詩的形式表現自己的生活和心靈時,呈現出的詩歌景觀便是碎片、斷語、殘缺的意義和欲言又止的節製。到了後來,這種傾向變成了一種預謀、一種自覺、一種處心積慮的意義分解。所不同的是,在前期,是將具有整體性能的意義進行有預謀的摧毀和顛覆,從而將整體淹沒在部分之中;在後期,摧毀和顛覆整體的力度更大,當敗鱗殘甲滿天飛時,我們卻會發現,詩人內心的根本指向,卻是使被分解的意義實現整合,使重新生成的意義以一種複原態作為存在形式。因了古馬詩歌給我們呈現的形態有諸如此類的差異,也為我們分解他的詩歌提供了合法性理由。

A胭脂牛角—借以說話的部分

根據古馬為詩壇提供的個人資訊記錄來看,早在1986年,他還在南開大學讀書時即巳發表詩歌,且有詩作獲獎,但我們至今無法證實他最初的詩歌衝動和實踐究竟是何種情形。以文本的形式標誌著他的詩歌肇始的作品是一首被命名為《同情》的詩:“在我的背後/你不停地咳嗽/可我無法給你再加一件衣裳/地麵上一定又冷又潮//道路坎坷/讓你起伏難平/你深身都是傷痕呀/我想抱起你/可誰又能夠抱起/地上的影子”。詩尾注明寫作時間為1989年11月。

詩人想表現什麼?是一樁愛情的失落嗎?是某種信念的破滅嗎?是理想與現實的錯位嗎?每種成分都有,但每種成分都隻是其中的一種成分。也許正像詩人陽颺對《胭脂牛角》這本詩集所做評價:“胭脂牛角——你巫士一樣地打量世界,孩童一樣地解釋世界,你在鹽上更撒一把雪,你用泥捏出一些什麼形狀,而後又快樂或痛苦地破壞它,並且喃喃自語地說:這是建設;或者:你用詩歌的手指輕輕解開衣服的紐扣,解開一層皮膚一層肉,然後說,詩在這兒。”

從“這是建設”到“詩在這兒”,陽颺試圖在給我們指出一條進入古馬詩歌世界的通道,然而,我們發現,一個具有個性的詩歌世界是拒絕他人進人的具有封閉功能的體係,構築這道圍牆的恰恰不是什麼結構宏大的整體材料,而是磊磊如石的部分。一個部分就是一隻牛角,一隻牛角就是一種指向,一種生成過程,一種意義的實現方式。而一隻隻牛角便是“這是建設”的部分,其導致的後果又是“詩在這兒”的具體方位。

從這個信念出發,我們便有理由指認,還在青春騷動期的古馬,在準備將自身獻給詩歌時,便克服了身上的種種青春期症狀,一躍而進人了秋天寫作狀態。也許這並非自覺行為,但卻是可供捕捉的現實表現。藝術的年齡向來與物理時間不是一一對應關係,它取決於主體的心理構成元素,甚至與主體和智慧無關。當我們看見兒童繪出成人無可企及的畫麵時,當我們麵對弱智畫家薩凡和山下清美的堪稱傑出的畫作時,便會猛然驚覺,這裏拒絕智慧充當唯一的裁決者,主體的心靈狀態此時躍升為藝術的主人。與此相配合的是,當我們以一個解讀者的身份闖進這些個性特征明顯的藝術殿堂時,便有必要把通過受影響而堆積起來的智慧暫時擱置門外,尋找與主體心靈狀態相契合的接受狀態。古馬在《對歌》中寫道:“一樹枝杈指示四麵八方的路/我更像一隻蜜蜂/接受冥冥中的引領/我血液中嗡嗡的聲音/要重新發現它甜蜜的家”。這是他的寫作態度,也應該是我們的解讀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