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其南歸,遂將窮極吳、越、甌、閩江湖海上之諸山,以肆其所適。予嘉其嚐有聞於吾人也,於其行也,為作《山中之樂》三章,極道山林間事,以動蕩其心意,而卒反之於正。其辭曰:
江上山兮海上峰,藹青蒼兮杳叢。霞飛霧散兮邈乎青空,天鬼削兮壁立於鴻蒙。
崖懸磴絕兮險且窮,穿雲渡水兮忽得路,而不知其深之幾重。中有平田廣穀兮與世隔絕,猶有太古之遺風。泉甘土肥兮鳥獸雍雍,其人麋鹿兮既壽而豐。不知人間之幾時兮,但見草木華落為春冬。嗟世之人兮,曷不歸來乎山中?山中之樂不可見,今子其往兮誰逢?
丹莖翠蔓兮岩壑玲瓏,水聲聒聒兮花氣。石兮橫路,風颯颯兮吹鬆。雲冥冥兮雨霏霏,白猿夜嘯兮青楓。朝日出兮林間,澗穀紛兮青紅。千林靜兮秋月,百草香兮春風。嗟世之人兮,曷不歸來乎山中?山中之樂不可得,今子其往兮誰從?
梯崖構險兮,佛廟仙宮。耀空山兮,鬱穹隆。彼之人兮,固亦目明而耳聰。寵辱不幹其慮兮,仁義不被其躬。蔭長鬆之蓊蔚兮,藉纖草之豐茸。苟其中以自足兮,忘其服胡而顛童。自古智能魁傑之士兮,固亦絕世而逃蹤。惜天材之甚良兮,而自棄於無庸。嗟彼之人兮,胡為老乎山中?山中之樂不可久,遲子之返兮誰同?
雜說三首並序
夏六月,暑雨既止,歐陽子坐於樹間,仰視天與月星行度,見星有殞者。夜既久,露下,聞草間蚯蚓之聲益急。其感於耳目者,有動乎其中,作《雜說》。
蚓食土而飲泉,其為生也,簡而易足。然仰其穴而鳴,若號若呼,若嘯若歌,其亦有所求邪?抑其求易足而自鳴其樂邪?苦其生之陋而自悲其不幸邪?將自喜其聲而鳴其類邪?豈其時至氣作,不自知其所以然而不能自止者邪?何其聒然而不止也!吾於是乎有感。
星殞於地,腥礦頑醜,化為惡石。其昭然在上而萬物仰之者,精氣之聚爾。及其斃也,瓦礫之不若也。人之死,骨肉臭腐,螻蟻之食爾。其貴乎萬物者,亦精氣也。其精氣不奪於物,則蘊而為思慮,發而為事業,著而為文章,昭乎百世之上而仰乎百世之下,非如星之精氣,隨其斃而滅也,可不貴哉!而生也利欲以昏耗之,死也臭腐而棄之。而惑者方曰:“足乎利欲,所以厚吾身。”吾於是乎有感。
天西行,日月五星皆東行。日一歲而一周。月疾於日,一月而一周。天又疾於月,一日而一周。星有遲有速,有逆有順。是四者,各自行而若不相為謀,其動而不勞,運而不已,自古以來,未嚐一刻息也。是何為哉?夫四者,所以相須而成晝夜四時寒暑者也。一刻而息,則四時不得其平,萬物不得其生,蓋其所任者重矣。人之有君子也,其任亦重矣。
萬世之所治,萬物之所利,故曰“自強不息”,又曰“死而後已”者,其知所任矣。然則君子之學也,其可一日而息乎!吾於是乎有感。
四、論
正統論序〔康定元年〕
臣修頓首死罪言。伏見太宗皇帝時,嚐命薛居正等撰梁、唐、晉、漢、周事為《五代史》,凡一百五十篇,又命李等編次前世年號為一篇,藏之秘府。而等以梁為偽。梁為偽,則史不宜為帝紀,而亦無曰五代者,於理不安。今又司天所用崇天曆,承後唐,書天祐至十九年,而盡黜梁所建號。援之於古,惟張軌不用東晉太興而虛稱建興,非可以為後世法。蓋後唐務惡梁,而欲黜之,曆家不識古義,但用有司之傳,遂不複改。至於等,初非著書,第采次前世名號,以備有司之求,因舊之失,不專是正,乃與史官戾不相合。皆非是。
臣愚因以謂正統,王者所以一民而臨天下。三代用正朔,後世有建元之名。然自漢以來,學者多言三代正朔,而怪仲尼嚐修《尚書》、《春秋》,與其學徒論述堯、舜、三代間事甚詳,而於正朔尤大事,乃獨無明言,頗疑三代無有其事。及於《春秋》得“十月隕霜殺菽”,二月“無冰”,推其時氣,乃知周以建子為正,則三代固嚐改正朔。而仲尼曰行夏之時,又知聖人雖不明道正朔之事,其意蓋非商、周之為,雲其興也,新民耳目,不務純以德,而更易虛名,至使四時與天不合,不若夏時之正也。及秦又以十月為正。漢始稍分後元、中元,至於建元,遂名年以為號。
由是而後,直以建元之號加於天下而已,所以同萬國而一民也。而後世推次,以為王者相繼之統。若夫上不戾於天,下可加於人,則名年建元,便於三代之改歲。然而後世僭亂假窮者多,則名號紛雜,不知所從,於是正閏真偽之論作,而是非多失其中焉。
然堯、舜、三代之一天下也,不待論說而明。自秦昭襄訖周顯德千有餘年,治亂之跡不可不辨,而前世論者靡有定說。伏惟大宋之興,統一天下,與堯、舜、三代無異。臣故曰不待論說而明。謹采秦以來訖於顯德終始興廢之跡,作《正統論》。臣愚不足以知,願下學者考定其是非而折中焉。
正統論上〔康定元年〕
《傳》曰“君子大居正”,又曰“王者大一統”。正者,所以正天下之不正也;統者,所以合天下之不一也。由不正與不一,然後正統之論作。
堯、舜之相傳,三代之相代,或以至公,或以大義,皆得天下之正,合天下於一,是以君子不論也,其帝王之理得而始終之分明故也。及後世之亂,僭偽興而盜竊作,由是有居其正而不能合天下於一者,周平王之有吳、徐是也;有合天下於一而不得居其正者,前世謂秦為閏是也。由是正統之論興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