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讀柴科夫斯基(1 / 3)

——與《愛樂》雜誌記者的談話

時間:1994年11月9日

地點:北京

記者:請問餘先生哪一年開始聽西洋古典音樂?

餘華:我開始聽古典音樂的時間比較晚,今年3月剛剛買音響。以前,也用Walkman聽過一些磁帶,但從嚴格意義上說,應該是今年剛剛開始。

記者:您是一位作家,您認為音樂比小說還重要嗎?

餘華:沒有任何藝術形式能和音樂相比。應該說,音樂和小說都是敘述類的作品,與小說的敘述相比,音樂的敘述需要更多的神秘體驗,也就是音樂的聽眾應該比小說的讀者更多一點天賦。

記者:聽說您從買音響到現在,半年多時間,就買了三百多張CD?

餘華:確實是如饑似渴,再加上剛入門時的狂熱。實在是有一種買不過來的感覺。

記者:那麼,您現在一天大約聽多長時間的音樂?

餘華:我早上起得比較晚,從起床一直到深夜我都聽。隻要是可以坐下來靜心聽的時候。到了深夜,我就用耳機聽。

記者:寫作的時候聽不聽?

餘華:不聽。

記者:聽說您對柴科夫斯基的作品有很高的評價?

餘華:我喜歡為內心而創作的藝術家。在我看來,柴科夫斯基的音樂是為內心的需要而創作的,他一生都在解決自我和現實的緊張關係,所以我尊敬他。如果拿貝多芬和馬勒作為柴科夫斯基的兩個參照係,我個人的感受和體驗可能更接近柴科夫斯基。貝多芬的交響曲中所表達的痛苦,是一種古典的痛苦在貝多芬的交響曲中我們經常會聽到痛苦的聲音,可在那些痛苦中我們找不到自我的分裂,所以貝多芬的痛苦在我看來很像是激動,或者說在他那裏痛苦和激動水乳交融了。貝多芬的交響曲中,我最喜歡的是《田園》,《田園》表達了至高無上的單純。

記者:您的意思是說,貝多芬代表了18世紀?

餘華:貝多芬創造的是一個英雄時代的音樂,因為他不複雜,所以我更喜歡聽他的單純,馬勒音樂中的複雜成份,你在貝多芬那裏很難找到,但在柴科夫斯基那裏可以找到。馬勒和柴科夫斯基其實生活在同一個時代,但我總覺得柴科夫斯基是馬勒的前輩。

記者:有一種說法,認為柴科夫斯基的音樂裏表達的隻是他個人的痛苦,而馬勒音樂裏表達的是整個猶太民族及世紀末的痛苦,馬勒能在音樂中超越痛苦,而柴科夫斯基卻永遠跳不出來。

餘華:一個人和他所處的民族、時代背景都是聯係在一起的。隻要完整地表達好一個人的真實內心,就什麼都有了。我聽柴科夫斯基的音樂,不用去了解,一聽就是19世紀下半葉俄羅斯的產物。我覺得柴科夫斯基是馬勒的前輩,就是因為在柴科夫基的音樂中沒有超越。幹嘛非要超越呢?在柴科夫斯基的音樂中充滿了一種深不見底的絕望。

記者:您認為絕望和超越絕望,這兩者有沒有高低之分?

餘華:深陷在絕望之中,或者說能夠超越絕望,這應該是同等的兩種不同的生存狀況。就我個人而言,我更容易被絕望吸引,這是我更容易被它感動。因為絕望比超越更痛苦,也就是說絕望是一種徹底的情感,而超越是一種變化的情感。柴科夫斯基是把痛苦赤裸裸地撕給人們看,所以我以為柴科夫斯基比馬勒更代表19世紀的世紀末。

記者:你不喜歡馬勒?

餘華:應該說,每一個作家的創作情況不一樣,每一個音樂家的創作情況也是各有千秋。杯子和水瓶並沒有好壞之分,說他們有好壞,就過於簡單。馬勒的交響曲中,我最喜歡的就是第九交響曲。當他要傷感地向這個世界告別,當他要表達非常具體的一個活著的個人與死亡的關係時,顯得非常有力量,表達得無與倫比。

記者:您認為馬勒的第九交響曲,是他個人與死亡的對話?

餘華:或者說是一種關係,一個活著的人和死亡的交往過程。起先是要抵製,後來才發現,死亡已經給了他一切。這部交響曲由卡拉揚指揮的那個版本,非常感人。相比之下,馬勒的第二交響曲,我覺得缺少情感上的力度。在馬勒這裏,《複活》好象是一種思考或者說是一種理想,一種觀點;而第九交響曲表達的是一個十分具體的問題。他老了,心髒脆弱,他要死了,他不可能回避,也不可能超越,隻能麵對它。

記者:有人認為,柴科夫斯基就好比19世紀俄國文學中有屠格涅夫。您的觀點呢?

餘華:柴科夫斯基一點也不像屠格涅夫,鮑羅丁有點像屠格涅夫。我覺得柴科夫斯基倒是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很相近,因為他們都表達了19世紀末的絕望,那種深不見底的絕望,而且他們的民族性都是通過強烈的個人性來表達的。在柴科夫斯基的音樂中,充滿了他自己生命的聲音。感傷的懷舊,纖弱的內心情感,強烈的與外在世界的衝突,病態的內心分裂,這些都表現得非常真誠。柴科夫斯基是一層一層地把自己穿的衣服全部脫光。他剝光自己的衣服,不是要你們看到他的裸體,而是要你們看到他的靈魂。在柴科夫斯基的音樂中,我們經常會聽到突然出現的不和諧:一會兒還是優美的旋律,一會兒就好像突然有一塊玻璃被敲碎。有人認為這是作曲技法上的問題。但我覺得絕不是他在技巧上出現了問題。他的《洛可可主題變奏曲》,變奏非常漂亮;他的交響曲的配器,層次也非常豐富,我認為他的交響曲是他作品中最好的。他音樂中的不和諧因素,是他的自我和現實的緊張關係的表現,充分表達了他與現實之間的敵對,他的個體生命中的這一部份和另一部份的敵對。柴科夫斯基是一位內心扭曲,或者說是內心分裂的作曲家。他身上其實沒有什麼浪漫,在他同時代的作曲家中,我們很難聽到他音樂中那種尖厲的聲音。它突然出現,打斷甜蜜的場景,然後就變成主要的旋律。在第六交響曲《悲愴》的第一樂章中,主要主題就被這種不和諧打斷過好幾次。中間有一次,已經發展得非常輝煌,突然又被打斷。這主題最後一次出現的時候,已經是傷痕累累了,非常感人。這種不斷被打斷,恰恰是現代人靈魂的聲音。一個正常的人,在與現實和自身的關係中屢屢受挫,遭受各種各樣的打擊,最後是傷痕累累、破衣爛衫地站在地平線上,揮揮手就要告別世界了。聽到這裏,我都想掉眼淚。有人說柴科夫斯基沒有深度,我不明白他們所指的深度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