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一天的工作完了,他跟了他們家裏的大人,一道上酒店去的時候,看見我欣羨地立在門口,他原也曾邀約過我;但一則怕母親要罵,二則膽子終於太小,經不起那些大人的盤問笑說,我總是微笑著搖搖頭,就跑進屋裏去躲開了,為的是上茶酒店去的誘感性,實在強不過。
有一天春天的早晨,母親上父親的墳頭去掃墓去了,祖母也一侵早上了一座遠在三四裏路外的廟裏去念佛。翠花在灶下收拾早餐的碗筷,我隻一個人立在門口,看有淡雲浮著的青天。忽而阿千唱著戲,背著鉤刀和小扁擔繩索之類,從他的家裏出來,看了我的那種沒精打采的神氣,他就立了下來和我談天,並且說:“鸛山後麵的盤龍山上,映山紅開得多著哩;並且還有烏米飯(是一種小黑果子),彤管子(也是一種刺果),刺莓等等,你跟了我來罷,我可以采一大堆給你。你們奶奶,不也在北麵山腳下的真覺寺裏念佛麼?等我砍好了柴,我就可以送你上寺裏去吃飯去。”
阿千本來是我所崇拜的英雄,而這一回又隻有他一個人去砍柴,天氣那麼的好,今天侵早祖母出去念佛的時候,我本是嚷著要同去的,但她因為怕我走不動,就把我留下了。現在一聽到了這一個提議,自然是心裏急跳了起來,兩隻腳便也很輕鬆地跟他出發了,並且還隻怕翠花要出來阻撓,跑路跑得比平時隻有得快些。出了弄堂,向東沿著江,一口氣跑出了縣城之後,天地寬廣起來了,我的對於這一次冒險的驚懼之心就馬上被大自然的威力所壓倒。這樣問問,那樣談談,阿千真像是一部小小的自然界的百科大辭典,而到盤龍山腳去的一段野路,便成了我最初學自然科學的模範小課本。
麥已經長得有好幾尺高了,麥田裏的桑樹,也都發出了絨樣的葉芽。晴天裏舒叔叔的一聲飛鳴過去的,是老鷹在覓食;樹枝頭吱吱喳喳,似在打架又像是在談天的,大半是麻雀之類,遠處的竹林叢裏,既有抑揚,又帶餘韻,在那裏歌唱的,才是深山的畫眉。
上山的路旁,一拳一拳像小孩子的拳頭似的小草,長得很多;拳的左右上下,滿長著了些繹黃的絨毛,仿佛是野生的蟲類,我起初看了,隻在害怕,走路的時候,若遇到一叢,總要繞一個彎,讓開它們,但阿千卻笑起來了,他說:
“這是薇蕨,摘了去,把下麵的粗幹切了,炒起來吃,味道是很好的哩!”
漸走漸高了,山上的青紅雜色,迷亂了我的眼目。日光直射在山坡上,從草木泥土裏蒸發出來的一種氣息,使我呼吸感到了困難;阿千也走得熱起來了,把他的一件破夾襖一脫,丟向了地下。教我在一塊大石上坐下息著,他一個人穿了一件小衫唱著戲去砍柴采野果去了;我回身立在石上,向大江一看,又深深地深深地得到了一種新的驚異。
這世界真大呀!那寬廣的水麵!那澄碧的天空!那些上下的船隻,究竟是從哪裏來,上哪裏去的呢?
我一個人立在半山的大石上,近看看有一層陽炎在顫動著的綠野桑田,遠看看天和水以及淡淡的青山,漸聽得阿千的唱戲聲音幽下去遠下去了,心裏就莫名其妙的起了一種渴望與愁思。我要到什麼時候才能大起來呢?我要到什麼時候才可以到這像在天邊似的遠處去呢?到了天邊,那麼我的家呢?我的家裏的人呢?同時感到了對遠處的遙念與對鄉井的離愁,眼角裏便自然而然地湧出了熱淚。到後來,腦子也昏亂了,眼睛也模糊了,我隻呆呆的立在那塊大石上的太陽裏做幻夢。我夢見有一隻揩擦得很潔淨的船,船上麵張著了一麵很大很飽滿的白帆,我和祖母母親翠花阿千等都在船上,吃的東西,唱著戲,順流下去,到了一處不相識的地方。我又夢見城裏的茶店酒館,都搬上山來了,我和阿千便在這山上的酒館裏大喝大嚷,旁邊的許多大人,都在那裏驚奇仰視。
這一種接連不斷的白日之夢,不知做了多少時候,阿千卻背了一捆小小的草柴,和-包刺莓映山紅烏米飯之類的野果,回到我立在那裏的大石邊來了;他脫下了小衫,光著了脊肋,那些野果就係包在他的小衫裏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