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3章 先生自況(8)(2 / 3)

我母親的活動從未超出家庭間瑣屑細事之外,但是她的左右力,能清清楚楚的從來吊祭她的男男女女的臉上看得出來。我檢閱我已死的母親的生平,我追憶我父親個人對她畢生左右的力量,及其對我本身垂久的影響,我遂誠信一切事物都是不朽的。我們所做的一切什麼人,我們所幹的一切什麼事,我們所講的一切什麼話,從在世界上某個地方自有其影響這個意義看來,都是不朽的。這個影響又將依次在別個地方有其效果,而此事又將繼續入於無限的空間與時間。

正如列勃涅慈有一次所說:“人人都感覺到在宇宙中所經曆的一切,以及那目睹一切的人,可以從經曆其他各處的事物,甚至曾經並將識別現在的事物中,解識出在時間與空間上已被移動的事物。我們是看不見一切的,但一切事物都在那裏,達到無窮境無窮期。”一個人就是他所吃的東西,所以達柯塔的務農者,加利芳尼亞的種果者,以及千百萬別的糧食供給者的工作,都是生活在他的身上。一個人就是他所想的東西,所以凡曾於他有所左右的人——自蘇格拉底、柏拉圖、孔子以至於他本區教會的牧師和撫育保姆——都是生活在他的身上。一個人也就是他所享樂的東西,所以無數美術家和以技取悅的人,無論現尚生存或久已物故,有名無名,崇高粗俗,都是生活在他的身上。諸如此類,以至於無窮。

一千四百年前,有一個人寫了一篇論“神滅”的文章,被認為褻瀆神聖,有如是之甚,以致其君皇敕七十個大儒來相駁難,竟給其駁倒。但是五百年後,有一位史家把這篇文章在他的偉大的史籍中紀了一個撮要。又過了九百年,然後有一個十一歲的小孩偶然碰到這個三十五個字的簡單撮要,而這三十五個字,於埋沒了一千四百年之後,突然活了起來而生活於他的身上,更由他而生活於幾千幾百個男男女女的身上。

一九一二年,我的母校來了一位英國講師,發表一篇演說:《論中國建立共和的不可能》。他的演講當時我覺得很為不通,但是我以他對於母音O的特異的發音方法為有趣,我就坐在那裏摹擬以自娛。他的演說久已忘記了,但是他對於母音的發音方法,這些年來卻總與我不離,說不定現在還在我的幾千百個學生的口上,而從沒有覺察到是由於我對於布蘭特先生的惡作劇的摹仿,而布蘭特先生也是從不知道的。

兩千五百年前,希馬拉雅山的一個山峽裏死了一個乞丐。他的屍體在路旁已在腐潰了,來了一個少年王子,看見這個怕人的景象,就從事思考起來。他想到人生及其他一切事物的無常,遂決心脫離家庭,前往曠野中去想出一個自救以救人類的方法。多年後,他從曠野裏出來,做了釋迦佛,而向世界宣布他所找出的拯救的方法。這樣,甚至一個死丐屍體的腐潰,對於創立世界上一個最大的宗教,也曾不知不覺的貢獻了其一部分。

這一個推想的線索引導我信了可以稱為社會不朽的宗教,因為這個推想在大體上全係根據於社會對我的影響,日積月累而成小我,小我對於其本身是些什麼,對於可以稱社會、人類或大自然的那個大我有些什麼施為,都留有一個抹不去的痕記這番意思。小我是會要死的,但是他還是繼續存活在這個大我身上。這個大我乃是不朽的,他的一切善惡功罪,他的一切言行思想,無論是顯著的或細微的,對的或不對的,有好處或有壞處——樣樣都是生存在其對於大我所產生的影響上。這個大我永遠生存,做了無數小我勝利或失敗的垂久宏大的佐證。

這個社會不朽的概念之所以比中國古代三不朽學說更為滿意,就在於包括英雄聖賢,也包括賤者微者,包括美德,也包括惡德,包括功德,也包括罪孽。就是這項承認善的不朽,也承認惡的不朽,才構成這種學說道德上的許可。一個死屍的腐爛可以創立一個宗教,但也可以為患全個大陸。一個酒店侍女偶發一個議論,可以使一個波斯僧侶豁然大悟,但是一個錯誤的政治或社會改造議論,卻可以引起幾百年的殺人流血。發現一個極微的杆菌,可以福利幾千百萬人,但是一個害癆的人吐出的一小點痰涎,也可以害死大批的人,害死幾世幾代。

人所做的惡事,的確是在他們身後還存在的!就是明白承認行為的結果才構成我們道德責任的意識。小我對於較大的社會的我負有巨大的債項,把他幹的什麼事情,作的什麼思想,做的什麼人物,概行對之負起責任,乃是他的職分。人類之為現在的人類,固是由我們祖先的智行愚行所造而成,但是到我們做完了我們分內時,我們又將由人類將成為怎麼樣而受裁判了。我們要說,“我們之後是大災大厄”嗎?抑或要說,“我們之後是幸福無疆”嗎?

一九二三年,我又得了一個時機把我的信條列成更普通的條文。地質學家丁文江氏所著,在我所主編的一個周報上發表,論《科學與人生觀》的一篇文章,開始了一場用差不多延持了一個足年的長期論戰。在中國凡有點地位的思想家,全都曾參與其事。到一九二三年終,由某個善經營的出版家把這論戰的文章收集起來,字數竟達二十五萬。我被請為這個集子作序。我的序言給這本已卷帙繁重的文集又加了一萬字,而以我所擬議的“新宇宙觀和新人生觀的輪廓”為結論,不過有些含有敵意的基督教會,卻以惡作劇的口吻,稱其為“胡適的新十誡”,我現在為其自有其價值而選擇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