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弟純藻,也是為了糊住自己的嘴,多少還想掙些錢來,貼補家用,急於出外做工。他托了一位遠房本家,名叫齊鐵珊的,薦到一所道士觀中,給他們煮飯打雜。齊鐵珊是齊伯常的弟弟,我的好朋友齊公甫的叔叔,他那時正同幾個朋友,在道士觀內讀書。我因為三弟的緣故,常到道士觀去閑聊,和鐵珊談得很投機。我畫神像功對,鐵珊是知道的,每次見了我麵,總是先問我:“最近又畫了多少,畫的是什麼?”我做雕花活,他倒不十分關心,他好像專門關心我的畫。有一次,他對我說:“蕭薌陔快到我哥哥伯常家裏來畫像了,我看你何不拜他為師!畫人像,總比畫神像好一些。”
我也素知這位蕭薌陔的大名,隻是沒有會見過,聽了鐵珊這麼一說,我倒動了心啦。不多幾天,蕭薌陔果然到了齊伯常家裏來了,我畫了一幅李鐵拐像,送給他看,並托鐵珊、公甫叔侄倆,代我去說,願意拜他為師。居然一說就合,等他完工回去,我就到他家去,正式拜師。這位蕭師傅,名叫傳鑫,薌陔是他的號,住在朱亭花鈿,離我們家有一百來裏地,相當的遠。他是紙紮匠出身,自己發奮用功,經書讀得爛熟,也會作詩,畫像是湘潭第一名手,又會畫山水人物。他把拿手本領,都教給了我,我得他的益處不少。他又介紹他的朋友文少可和我相識,也是個畫像名手,家住在小花石。這位文少可也很熱心,他的得意手法,都端給我看,指點得很明白。我對於文少可,也很佩服,隻是沒有拜他為師。我認識了他們二位,畫像這一項,就算有了門徑了。
那年冬天,我到賴家壟衙裏去做雕花活。賴家壟離我們家,有四十多裏地,路程不算近,晚上就住在主顧家裏。賴家壟在佛祖嶺的山腳下,那邊住的人家,都是姓賴的。衙裏是我們家鄉的土話,就是聚族而居的意思。我每到晚上,照例要畫畫的,賴家的燈火,比我家裏的鬆油柴火,光亮得多,我就著燈盞畫了幾幅花鳥,給賴家的人看見了,都說:“芝師傅不是光會畫神像功對的,花鳥也畫得生動得很。”於是就有人來請我給他女人畫鞋頭上的花樣,預備畫好了去繡的。又有人說:“我們請壽三爺畫個帳簷,往往等了一年半載,還沒曾畫出來,何不把我們的竹布取回來,就請芝師傅畫畫呢?”我光知道我們杏子塢有個紳士,名叫馬迪軒,號叫少開,他的連襟姓胡,人家都稱他壽三爺,聽說是竹衝韶塘的人,離賴家壟不過兩裏多地,他們所說的,大概就是此人。我聽了他們的話,當時卻並未在意。到了年底,雕花活沒有做完,留著明年再做,我就辭別了賴家,回家過年。
光緒十五年(己醜?一八八九)我二十七歲。過了年,我仍到賴家壟去做活。有一天,我正在雕花,賴家的人來叫我,說:“壽三爺來了,要見見你!”我想:“這有什麼事呢?”但又不能不去。見了壽三爺,我照家鄉規矩,叫了他一聲“三相公”。壽三爺倒也挺客氣,對我說:“我是常到你們杏子塢去的,你的鄰居馬家,是我的親戚,常說起你:人很聰明,又能用功。隻因你常在外邊做活,從沒有見到過,今天在這裏遇上了,我也看到你的畫了,很可以造就!”又問我:“家裏有什麼人?讀過書沒有?”還問我:“願不願再讀讀書,學學畫?”我一一地回答,最後說:“讀書學畫,我是很願意,隻是家裏窮,書也讀不起,畫也學不起。”壽三爺說:“那怕什麼?你要有誌氣,可以一麵讀書學畫,一麵靠賣畫養家,也能對付得過去。你如願意的話等這裏的活做完了,就到我家來談談!”我看他對我很誠懇,也就答應了。
這位壽三爺,名叫胡自倬,號叫沁園,又號漢槎。性情很慷慨,喜歡交朋友,收藏了不少名人字畫,他自己能寫漢隸,會畫工筆花鳥草蟲,作詩也作得很清麗。他家附近,有個藕花池,他的書房就取名為“藕花吟館”,時常邀集朋友,在內舉行詩會,人家把他比作孔北海,說是:“座上客常滿,樽中酒不空。”他們韶塘胡姓,原是有名的財主,但是壽三爺這一房,因為他提倡風雅,素廣交遊,景況並不太富裕,可見他的人品,確是很高的。我在賴家壟完工之後,回家說了情形,就到韶塘胡家。那天正是他們詩會的日子,到的人很多。壽三爺聽說我到了,很高興,當天就留我同詩會的朋友們一起吃午飯,並介紹我見了他家延聘的教讀老夫子。這位老夫子,名叫陳作塤,號叫少蕃,是上田衝的人,學問很好,湘潭的名士。吃飯的時候,壽三爺又問我:“你如願意讀書的話,就拜陳老夫子的門吧!不過你父母知道不知道?”我說:“父母倒也願意叫我聽三相公的話,就是窮……”話還沒說完,壽三爺攔住了我,說:“我不是跟你說過,你就賣畫養家!你的畫,可以賣出錢來,別擔憂!”我說:“隻怕我歲數大了,來不及。”壽三爺又說:“你是讀過《三字經》的!蘇老泉,二十七,始發憤,讀書籍。你今年二十七歲,何不學學蘇老泉呢?”陳老夫子也接著說:“你如果願意讀書,我不收你的學俸錢。”同席的人都說:“讀書拜陳老夫子,學畫拜壽三爺,拜了這兩位老師,還怕不能成名!”我說:“三相公栽培我的厚意,我是感激不盡。”壽三爺說:“別三相公了!以後就叫我老師吧!”當下,就決定了。吃過了午飯,按照老規矩,先拜了孔夫子,我就拜了胡陳二位,做我的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