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4章 他人眼裏的先生(13)(1 / 3)

後來他回國了,婚是離了,而家庭和社會都不能諒解他。最奇怪的是他和他已離婚的夫人通信更勤,感情更好。社會上的人更不明白了。誌摩是梁任公先生最愛護的學生,所以民國十二年任公先生曾寫一封很長很懇切的信去勸他。在這信裏,任公提出兩點:其一,“萬不容以他人之苦痛,易自己之快樂。弟之此舉,其於弟將來之快樂能得與否,殆茫如捕風,然先已予多數人以無量之苦痛”。其二,“戀愛神聖為今之少年所樂道。……茲事蓋可遇而不可求。……況多情多感之人,其幻象起落鶻突,而得滿足得寧帖也極難。所夢想之神聖境界恐終不可得,徒以煩惱終其身已耳”。任公又說:“嗚呼誌摩!天下豈有圓滿之宇宙?……當知吾儕以不求圓滿為生活態度,斯可以領略生活之妙味矣。……若沉迷於不可必得之夢境,挫折數次,生意盡矣,鬱邑佗傺以死,死為無名。死猶可也,最可畏者,不死不生而墮落至不複能自拔。嗚呼誌摩,可無懼耶!可無懼耶!(十二年一月二日信)”

任公一眼看透了誌摩的行為是追求一種“夢想的神聖境界”,他料到他必要失望,又怕他少年人受不起幾次挫折,就會死,就會墮落。所以他以老師的資格警告他:“天下豈有圓滿之宇宙?”

但這種反理想主義是誌摩所不能承認的。他答複任公的信,第一不承認他是把他人的苦痛來換自己的快樂。他說:“我之甘冒世之不韙,竭全力以鬥者,非特求免凶慘之苦痛,實求良心之安頓,求人格之確立,求靈魂之救度耳。”人誰不求庸德?人誰不安現成?人誰不畏艱險?然且有突圍而出者,夫豈得已而然哉?第二,他也承認戀愛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但他不能不去追求。他說:“我將於茫茫人海中訪我唯一靈魂之伴侶;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他又相信他的理想是可以創造培養出來的。他對任公說:“嗟夫吾師!我嚐奮我靈魂之精髓,以凝成一理想之明珠,涵之以熱滿之心血,朗照我深奧之靈府。而庸俗忌之嫉之,輒欲麻木其靈魂,搗碎其理想,殺滅其希望,汙毀其純潔!我之不流入墮落,流入庸懦,流入卑汙,其幾亦微矣!”

我今天發表這三封不曾發表過的信,因為這幾封信最能表現那個單純的理想主義者徐誌摩。他深信理想的人生必須有愛,必須有自由,必須有美;他深信這種三位一體的人生是可以追求的,至少是可以用純潔的心血培養出來的。——我們若從這個觀點來觀察誌摩的一生,他這十年中的一切行為就全可以了解了。我還可以說,隻有從這個觀點上才可以了解誌摩的行為;我們必須先認清了他的單純信仰的人生觀,方才認得清誌摩的為人。

誌摩最近幾年的生活,他承認是失敗。他有一首《生活》的詩,詩是暗慘的可怕:

陰沉,黑暗,毒蛇似的蜿蜒,

生活逼成了一條甬道:

一度陷入,你隻可向前,

手捫索著冷壁的粘潮,

在妖魔的髒腑內掙紮,

頭頂不見一線的天光,

這魂魄,在恐怖的壓迫下,

除了消滅更有什麼願望?

(十九年五月二十九日)

他的失敗是一個單純的理想主義者的失敗。他的追求,使我們慚愧,因為我們的信心太小了,從不敢夢想他的夢想。他的失敗,也應該使我們對他表示更深厚的恭敬與同情,因為偌大的世界之中,隻有他有這信心,冒了絕大的危險,費了無數的麻煩,犧牲了一切平凡的安逸,犧牲家庭的親誼和人間的名譽,去追求,去試驗一個“夢想之神聖境界”而終於免不了慘酷的失敗,也不完全是他的人生觀的失敗。他的失敗是因為他的信仰太單純了,而這個現實世界太複雜了,他的單純的信仰禁不起這個現實世界的摧毀;正如易卜生的詩劇Brand裏的那個理想主義者,抱著他的理想,在人間處處碰釘子,碰的焦頭爛額,失敗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