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今夜繁星許多，閃過了虛弱的弦月。
小河的堤邊，兩個烏黑的身影靜靜地坐著，仿佛融入景色。
伊簡歌往後撐著身子，看著底下那條小河水麵的粼粼波光。
一直把頭埋在膝蓋裏的李佳妮，一動不動。
沒有蟲鳴，沒有風吹草動，有的隻是微弱的汩汩聲。
不知過了多久，才有人願意打破這靜默。
一個拳頭“嗖”地揮出，撞在伊簡歌的肩膀上。
伊簡歌錯愕地皺眉，不明白自己為何突然受襲。
“終於打到你了。”李佳妮這才抬起腦袋，板著麵孔，陰惻惻的。再有穿透性的光也會被她此刻的陰霾打敗。
伊簡歌在某一程度上變成李佳妮的出氣筒了。
“那我恭喜你了。”伊簡歌的口氣中帶著汗顏。因為他的錯愕大部分是來自“受驚”，而不是“受傷”，頓時有種無語的感覺。
李佳妮盯著他的臉半晌，像是要在黑暗中讀出什麼，“你似乎心情很好。”
伊簡歌咧咧嘴，不置可否，“我承認，不該在這種情況下有這種心情。”
可是怎麼辦呢？他又能怎麼辦呢？心情就是壞不起來。
“你以為我會哭嗎？”李佳妮的話外音是：那你就錯了。
看著她很倔脾氣地側開臉，伊簡歌歎了一聲。
“你已經哭了。”
“哭的是這裏，”他手指了指自己心髒的位置，“流出的眼淚在那裏。”看著河水。
熒光閃動讓即使再細的河水也能被人輕易地發現。
李佳妮半天沒反應過來，半晌不屑地損一句：“不正常的人說話不正常。”
“那我現在正常說話。”伊簡歌清了清嗓門。
“你能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嗎？”
“不能。”李佳妮眼角一眯，想也不想便開口。
心虛地瞥了身邊的人一眼，李佳妮迅速地把頭扭正，不再說話。
兩人默契地又安靜了許久，周遭快要安靜得再次隻剩小河流動聲了。
李佳妮沒再回頭地看著草堆裏的暗處。
2
“在7歲的時候，發生一些事，之後我成了一個孤兒。”
夜中傳來輕描淡寫的聲音。
李佳妮聞言回頭，看見那張正仰望著星空沒有半點黯然的側臉。
伊簡歌依舊勾著他懶懶的仿佛快要消失卻始終存在的笑容。
伊簡歌慢慢回憶起來，“我的父親是一個律師，母親呢，是一個家庭主婦……記憶裏，我爸經常不在家，我媽總會說，我爸又出去幫好人打壞人了，
“我爸在我心中就是一個英雄…直到有一天，我爸終於能在我還沒睡著前回來，而且在床上給我講了好久故事，然後…我爸就被檢察局的人帶走了，我媽那天背著我哭得好傷心，
“後來我才知道，我爸收了黑錢，他幫對方打官司，對方給了他一大筆錢，那是一筆，足以讓我家脫離那棟破公寓然後過上富裕生活的錢。”
說到這，伊簡歌的嘴角揚得更高了。
李佳妮聽著，沒想打斷他。
“我爸對我說，將來一定要當一個問心無愧的律師，幫助真正需要幫助的人，不論貧窮富貴，以正義為準則，這是男人和男人之間的約定……那也是我爸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
“你知道麼，那時候我答應他，還在心裏想，長大後，一定要像他一樣……不過在知道我爸收了黑錢後，我真是恨死這個約定，恨死我爸，他破壞了我對他的崇拜，而且毀了我們一家，
“我以為我媽住院是因為太過傷心，是我爸傷了我媽的心，那兩個月裏，我除了對我媽住院的事感到慌亂外，整天就沉浸在對我爸的仇恨中……他憑什麼幹了壞事後還要要求別人，憑什麼幹了壞事後拍拍屁股走人了把所有爛攤子都丟給我們！”
“後來，發現誤會了？”李佳妮問。
伊簡歌回過臉，帶著眼裏的驚異，“你怎麼知道？”
李佳妮道：“如果沒有誤會，換做是我，我就不會在回憶的時候還一口‘爸’一口‘爸’的叫，絕對會說……那個男人……”
伊簡歌讚同她的話，他笑得有點調侃，眼裏卻是深邃的，“被你猜中了。”
“後來我媽在醫院裏去世了，我才知道，我媽生病了，因為需要一大筆醫療費我爸才會鋌而走險。”
“幫得了這麼多人，到頭來卻幫不了自己，我媽走了，我爸在受審的那一天搶了刑警的搶自殺了，死在他……為人民服務的法庭上。”
李佳妮震驚了。
“一個律師最後以犯人的身份死在法庭上，”風中，伊簡歌感受著那份冰涼，很久，才吐出幾個字，“真是戲劇一場。”
“……所以，你想當一名律師。”
“嗯。”伊簡歌點頭。
李佳妮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他，應該說，伊簡歌在說這些事的時候竟不帶半點哀傷。
他並沒有被回憶打敗。
“我8歲那年被一對華僑夫婦收養，這就是我現在的家庭……我愛我的爸媽，同樣也愛我現在的父母，他們對我就跟親生一樣……雖然他們幾年前吵架了，還鬧出要離婚的事，不過沒離成，因為我知道我現在的父母還是愛著對方的，隻是雙方拉不下臉來，所以現在就一個呆在澳大利亞，一個回了中國。”
“而我呢，”伊簡歌頗為無奈，“成了他們的牽線，和事老，一會兒要往這邊跑，一會兒又得往那邊報告情況。”
“年後……我又要回澳大利亞了。”
3
“這次走，可能有四五年不會再回來，所以我說什麼也要把我這個孩子一樣脾氣的老媽抓回去。”
李佳妮注意到他說的……可能四五年不會再回來。
心，莫名地更加煩悶。
“唉，我現在的父母就跟活寶一樣，你說是不是，”伊簡歌言不由衷，因為他的眼底嘴裏，心裏，都洋溢著幸福，刺痛了李佳妮，“不過我知道他們是愛我的。”
沒有多少人會為了一個不是自己親生的孩子決定不生自己的小孩，“我也愛他們。”
李佳妮撇過頭，眉頭糾結著。
“四五年，怎麼這麼久。”
“怎麼，會想我？”
“請不要誤會，我是在萬歲終於不用老被一個衰鬼纏著。”可她心裏的那種苦悶又叫什麼。
為什麼……又憑什麼……
伊簡歌很放肆地在她腦袋上亂動土，“米菲兔就應該可愛一點。”
“走開！”李佳妮一陣不知名的火氣，狠狠地揮開那隻手。那一揮，就像是在發泄。
要走就走，走開一點！她差點吼出來。
伊簡歌愣了愣，顯然是沒想到李佳妮的反應會這麼大。
“怎麼，生氣了。”
“幹你什麼事。”這可以說是李佳妮最經常對伊簡歌說的話了。
“你有想過留學嗎？”
“關你什麼事……”李佳妮話說得太快，眼裏緊接著出現錯愕。
咦，他這話是什麼意思。
還好伊簡歌臉皮厚著，不會因為李佳妮的態度大受打擊，“我希望你能和我一起去。”
4
李佳妮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吃驚地看著伊簡歌。
伊簡歌對她投以真誠的微笑。
上帝的笑也不過如此了……李佳妮有點恍然。
可……
她是一個離天堂很遠的人。
李佳妮眼底的光彩又消失了，隻剩下空洞，然後扭頭看向前方的野草。
“開什麼玩笑。”
李佳妮是想過將來有一天會離開這裏，不過那都隻是無聊時的幻想，因為，風箏線，太多。
最粗的那一條是她家那位很白癡的李小白的。
李佳妮不可能留下李小白一個人，除非……她把李小白嫁了，而自己，也不再是一個拖油瓶的時候。
“我是認真的。”伊簡歌的聲音在她耳邊又響起。
李佳妮停頓了半晌，然後隻是晃晃自己的腦袋，打消那些不現實的想法。
她並不是懷疑伊簡歌。
她想的是，自己離這個目標根本就是差了十萬八千裏。她不是一個會輕易認輸的人，也不是一個不敢為的人，隻是“離開”，本來就要牽扯許多事……她更不是一個沒有責任感的人。
“結束這個話題，或者我走人。”李佳妮生硬地說。
伊簡歌對上李佳妮的側臉，久久，才把視線重新移回另一邊河岸，無聲地歎了一口氣。
“等價交換，現在換你說說你的心事了。”他說得理所當然，仿佛這本來就是兩人一開始協議好了的。
某人的嘴角不禁抽搐。你還真公平，要這樣也不知會一聲，我可以選擇不聽的。
伊簡歌在李佳妮看不見的另一邊臉上，再次揚起嘴角。
李佳妮剛剛緩和不少的心情在重歸正題時，又變得沉甸甸的了。
5
“……”
“有一個女孩，才20歲，半工半讀地上大學，結果…被上司設計，懷了孕，輟了學，對方有勢力，父母不理解，所以女孩一個人在城市裏輾轉，好不容易把孩子生下來，而且還是一對雙胞胎。”
李佳妮到現在還想不通，為什麼李小白當時遭受那些事，還會想把孩子生下來。
“因為要養活多出來的兩張口，女孩好不容易求得父母同意把孩子帶到鄉下，而她繼續在城裏奔波。”
李佳妮神情黯淡。
伊簡歌安靜地不插一句話。
“在鄉下，未婚生子本來就是犯大罪…過了5年，女孩第一次舍得花錢買車票回家，那一對兄妹也才第一次看到他們的母親長什麼樣。”
李佳妮記得那一天，她在廚房裏生火，還沒來得及把臉擦幹淨就衝了出去，在門口，看見小白把哥哥抱得好緊，那仿佛是一粒沙子也擠不進去的世界。
“後來這對兄妹就隨母親進了城，本來以為生活就這麼美滿了，誰知道那個男人家裏得到消息後竟然派人把哥哥抓走……知道為什麼嗎？”
“……”
“那男人遭到報應了，一輩子都不能生育，”李佳妮這話說得咬牙，“但又是為什麼，得用我哥哥去彌補。”
“為了他們所謂的傳宗接代，我哥哥就這樣成了別人家的孩子。”
李佳妮冷笑，“這就是我現在的家庭，亂吧。”狗血的也那麼電視劇。
伊簡歌良久，才吐出一句：“你媽媽是一個偉大的母親。”
李佳妮本想，他不會因此用異樣的眼光看她就已經很不錯了，沒想到他會這麼說。
她是該感謝他的，說出來心情也好多了，雖然她有所保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