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佳銘:
計算日子,我給你的信已發出了五天了,我相信你知道我病著,不會把這信擱著不複的吧?但現在分明已五天了,那真差不多是一個例外。
記得你總是馬上複我的信的,那次你有點不舒適的時候,也照例寫信給我,那麼現在為了什麼呢?你也病了嗎?佳銘,假如你不幸而真的病著,你能不能寫一個字讓它到達我這裏來,作我臥病中的一點安慰?然而,若是你真的病了,我又哪裏願意你勉強握筆呢?我是這樣矛盾著,矛盾著,因而我深深地苦痛了。
盡我可能地去思索,越思索我卻越糊塗了。最後我料定你是病,或者你是忙,假如除了這兩個原因外,還有別的,那麼我實在不敢想這是什麼原因了。你告訴我吧!佳銘,我在高度的發熱中苦念著你,是怎樣一件不幸的事啊!
熱度雖是每次退清的,可是也每天反複,我又請醫生診治了一次,也不見得好起來,我或者要住到醫院裏去了。病的滋味是很難消受的,何況在病中還要苦念著你,連僅僅你的能安慰我的信,也沒有收到。住在學校的病室裏,這一區好似深山的幽穀,滿是陰愁的氣氛。我一個人住一間房,聽到隔室同學的呻吟,更使我煩惱起來,幾乎想不顧一切地跑開了。我怎樣能忍耐地躺著呢!病裏就格外容易想起許多不必想的事,然而也必然的,使我要想起永遠不能再見的爸爸和媽媽。爸爸的麵貌,多少是模糊了,但我也構成了一個明顯的幻想。熱度高的時候,在昏迷中我好像看見他們慈愛的微笑,在我耳邊說柔軟的話。等到我要抓住時,又像煙一樣地消散了。我又籌劃著自己的前程,將怎樣好好地去做。我好像看見自己的血,被人家踐踏著,可是無數的群眾,已向前奔跑了。我微微地笑著。
然而大多的時光,我在憶念著你。你又為什麼不給我隻字呢?躺在床上,就覺得時間分外地長了,每分鍾都是拖得長長的,好比蝸牛爬行。我有時候毫無理由地詛咒,過後又自己發笑起來。
聽到窗外的鳥鳴,在賣弄它們的歌喉,我又想到我們那次同學遊了。如今已是盛夏將老去的時光,我們卻沒有一個機會在歡笑下把夏送去。
同學們也不能怎樣地陪我,陪我的隻是窗頭的陽光。黑夜到來的時候,就隻有一盞孤燈了。
你想到我這個可憐的人嗎?
敬祝安好。
寶
六月二十六日
【二】
佳銘:
我應該向你說些什麼話呢?好像落在一個無底的深淵裏,我有點茫然了。
我已搬到青山病院裏,因為病總是不見好,住在學校裏太不便了。我對著鏡子看看自己,的確已消瘦了不少,為病而這麼瘦削嗎?還是因想念你的緣故呢?你能不能回答我?
此刻是即將破曉的時光,深夜三點鍾光景,我剛做了一個可怕的夢醒來了。那實在是一個錯雜的紛亂的夢。
起先我夢到在媽媽的跟前,啊,我雖是一個伶仃的孤兒,卻也在夢裏還抓到這一點可貴的幸福,我希望每夜能做這樣的夢,那多少是一種幸運。後來好像在現實中一樣,我是病著,軟弱地躺在床上。而你卻溫存地為我看護,你體貼我,總是含著微笑,殷勤地照顧我。佳銘,我是怎樣欣喜呢?可是從睡夢中醒來,又過分地淒涼了。一切是比煙霧還不可捉摸呢?何嚐有媽媽,更何嚐有你呢?然而夢中那一瞬,是值得寶貴的。佳銘,夢也不給我一個完美的夢,我終於驚駭得醒了,因為不知怎地我夢到你的不幸,你好像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因為這樣,我驚駭得叫醒了,現在,我的心還是狂跳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