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幽靈,雅號叫“繡虎”的幽靈,在中國曆史和現實的天空徘徊。三國時期被建安文壇譽為“繡虎”的曹植,其繡,謂之文采華美;其虎,謂之才氣雄傑。
我小時候就聽說,這個人的故事與一首詩有關,我生長的這個地方發生的一些故事也都和這首詩有關。還是牙牙學語的孩提時,我和身邊的小夥伴們就會背詠《七步詩》了:“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千百年來,這首詩早已家喻戶曉,老少能詳。看似童謠一樣通俗簡易的詩句,字裏行間流淌的卻是人間熱血。人們為這首兄弟相煎的詩灑下太多的情感和眼淚。其影響之大,遠遠超出詩的本身。這首刀斧下的七步成詩,一字一句都是從他那雙眼睛裏碰落下來的淚、血與烈性的火,都是從他內心深處舔撫著被齧咬過的傷痕獨對天空和大地的傾訴!它即是曹植生命的寫照,也是對中國曆史與現實的折射,更是對人類生存與毀滅的痛徹揭示。
在中國五千年文明史中,載入史冊的文化名人著實不少,但以一首詩或一篇文章中的名句熟詞廣為流傳,成為格言、成語、座右銘,常被人們景慕成典者屈指可數。譬如“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就會想到《論語》想到孔子;譬如“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就會想到《離騷》想到屈原;譬如“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就會想到《史記》想到司馬遷……而說起曹植,人們自然就會想到《七步詩》,想到《洛神賦》,想到“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的《白馬篇》,這在中國文學史上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曹植以自己在那個時代背景下全部心血的結晶和生命的寫照告訴人們:曆史可以生鏽,唯有風骨長存。能把千鈞曆史撬動起來浸潤萬民心中的,隻有文學的力量。
《大清國一統誌》記載:三國魏曹植墓,在淮寧[1]縣城南三裏,魏封陳思王,魏明帝欽定墓名“思陵塚”,實為思王衣冠塚。令人驚異的是,曹植墓卻是四座墳塚,自城南三裏槐花崗由北至南依次排列,距南關門正四裏,故稱“四裏塚”。也許是一種巧合,“四裏塚”其實是“思陵塚”的諧音。但當地人似乎並不理會魏明帝曹睿為其叔欽定的墓名,“四裏塚”依舊被周邊豫、魯、皖、蘇的民眾一代一代高亢嘹亮地叫著流傳下來。
說來也是一種天造地設的緣分,我的出生地就在四裏塚南麵一個古鎮,不管進城逛街還是上學,都要路過四裏塚。遠遠望去,四座墳塚宛若矗立於平原的山丘,氣象崢嶸,且總又覺得那山丘茂密的槐樹叢裏有一雙眼睛閃爍著,無時不在注視著你,注視著這周遭的一切。即使到了十九歲那年我投筆從戎,步入軍旅,這種魔幻般的感覺也如影隨行。啟程那天,當滿載新兵的卡車駛過四裏塚時,我和戰友們懷著對曹植極大的崇敬,向他致注目禮,頗有幾分“壯士一去不複還”的感懷。
有心想為他寫點什麼的念想已存心中多年,這似乎沒有什麼特別的理由,隻是覺得我和他有一種不可言喻的緣分。知道或者熟悉一個人,與他是否為同代人沒有關係。要了解一個死去千八百年的人,似乎並不困難,這主要是看你對他的真正了解和喜歡程度。千百年來為什麼中國的老百姓這麼熱愛曹植,有那麼多的文豪大家評說曹植,我極力想探究一下緣故。當然,像曹植這樣一位世間不可無一難能有二的人物,古往今來引起人們的關注,必是因為他身上有一種常人不具有的特質,讓人很難定性,所以成為人們話頭的範本,人們可以按照自己的想象來解讀他,這會讓人看到無數個自己想到的不同形色的曹植。但是我想,對他的人生做悖乎曆史真實的臆斷或一孔之見,都是徒勞無功的。自魏晉以來,有關曹植作品的學術文論繁多,且仁者見仁,智者見智。而曹植的生平傳記,已有晉人陳壽著《三國誌·魏書·陳思王傳》,作千餘字記述,後有裴鬆之對本傳作注引,其文字也不過萬言。這似乎為後人留下太多的填補空間,曹植之所以成為曆代文人墨客品評不盡的話題,多是為他卓越的才華深印在他寫的每一行詩上而津津樂道,各持己見,但對於他浸透詩行的血淚和心靈史,深究者又有多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