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序 他從曆史深處走來(1 / 1)

序 他從曆史深處走來

他走來,從田野深處走來,灰色的長衫被清涼的露水沾染。他抬起頭來看著你,你看得清他戴了多年的玳瑁眼鏡和他清秀的臉上溫和的微笑。人們熟悉的胡適總是微笑的,沒人注意到,他渾黑的、如漆的眼睛深處,潛藏著憂鬱。

績溪春天的田野被深綠淺綠和種種含蓄的花朵占滿,他鞋底上沾滿清淡的香氣,向淡淡霧氣中的村莊走去。他皮鞋的底子在晨曦中把青石板路踏得咚咚響,回蕩在歲月的淡墨暈染過的馬頭牆之間,寂寞,思念,一路伴隨他推開自家古舊的門扉。

小青瓦,馬頭牆,蘭花雕板,仙子雕梁。在這裏,胡適度過了他的童年生活。1904年,在這樣一個早晨,十三歲的胡適與母親告別,騎著驢子踏上了離鄉路。1917年,胡適帶著吹吹打打的迎親隊伍穿過白雪皚皚的田野,娶回了他不愛的妻子江冬秀,那一年,他已二十七歲。次年,他和妻子匆匆趕回家鄉,為積勞成疾病逝的母親辦喪事……

這所房子,這片田野,盛滿了他的悲喜——可是在世人眼中,悲傷這個詞與他無緣。他的一生,幾乎是一個讀書人成功的範本,他“少年翰苑、中年大使、晚年院長,‘飛來飛去宰相家’”。他一生都是躲在象牙塔裏的,他是意氣風發的洋博士,他是北大風頭最勁的年輕教授,他引領了劃時代的新文化運動,他在二戰中作為駐美大使四處演講奔走……他是時代的幸運兒,他有才華,並擁有展現這才華的舞台。當他的父親胡傳在中國台灣島嘈雜的蟬聲中握著他的小手寫下他生命中第一筆撇、捺或橫的時候,絕對沒有想過,這個聰慧的小兒子會震撼一個時代,並將自己變成一個時代的標識。

卓越的學識,親切謙和的笑容,他是胡適,胡適之,“我的朋友胡適之”,他完好地詮釋了他的名字“適者生存”,然而他的成就又遠遠超出了“生存”這個底線,他在曆史、文學,哲學等多方麵的建樹令人矚目,而且他的熱量已經超越了學術的範圍輻射到其他領域。著名學者夏誌清評價說:“即如哥大的名校友——顧維鈞、馬寅初、蔣夢麟、蔣廷黻、馮友蘭、羅隆基、金嶽霖——返國後誠然在政界、教育界各有成就,他們都隻是專家,不像胡適這樣學貫中西,文史哲一腳踢,而永遠關心中國前途。七位名校友,把他們的成就合在一起,其對社會、國家之影響力,還遠比不上胡適一人。”

書生報國成何計,難忘詩騒李杜魂。詩書不忘報國,報國不忘詩書,胡適一方麵醉心於國學研究,一方麵鐵馬冰河入夢,總放不下家國大事。於是,他在學事與國事間穿梭,我們難以想象要有怎樣的責任感與激情,才能支撐他在那些工作中付出那麼多的精力、取得那麼多的成就。這高強度的勞動任誰都難以支持,然而他卻堅持了下來,而且看起來那麼從容。這是一種君子的隱忍,沒人看得到他到底付出的多少,也因而模糊了他在人前真實的麵容。

他就像一壺酒,人人爭相品啜他的滋味,他博學,他嚴謹,他親切,他圓滑,他謙和……大家品出了他與一個時代、與一個社會地位相配的複雜滋味,卻沒有細細回味過這杯酒入口時的那股清冽甘醇——他的生命裏還有一個詞,被人們有意無意地忽略掉了——他天真。

誰能相信他是天真的呢?在時代的風口浪尖矗立了一生的大師胡適,怎麼會天真?

“少不讀魯迅,老不讀胡適。”胡適的文章,總是有少年人的意氣風發,若沒有一顆天真的心,那麼多生命的波折,怎會顛簸不破一個本該易碎的少年夢?他戰時做美國大使四年,坐著一個“肥缺”家裏卻在鬧財政危機,送上門的特別費他也不動用。他的考據癖不僅用在學問研究裏,還用在了研究貪汙腐敗,他用嫻熟的考據功夫考證出海軍沉船是假,宋子文挪用公款散布謠言迷惑公眾視線是真,抓貪汙抓到了四大家族頭上,後果可想而知。他年老時與中國台北街頭賣麻餅的小販相交,有人拿麻餅給他吃,他接過來一看便笑了,說 “這是我的一個朋友做的”。他天真地認為,台北市芝麻餅都是他的朋友一個人做的。

這樣一位序貫中西的大儒,卻有這樣天真的心性,讓人吃驚。其實,天真源自他質樸的性情,一如他的謙和,是骨髓裏蘊藏的氣韻。胡適不是他最初的名字,他的本名叫嗣穈。穈是父親為他取的名字,麻禾生的意思。他不是那個“適者生存”的胡適,田野間綠葉萋萋的麻禾才是他靈魂的源頭。一個多世紀以前,他就帶著那樣純真的靈魂底色走出了故鄉績溪。

當少年胡適懷揣著母親親手做的餅子,輕曳著驢子的韁繩走出績溪上莊村的時候,回過頭去最後看了一眼深深眷戀的母親。驢子的蹄子踏碎早春的累累花苞,空氣中濺起清淡的略帶辛辣的香氣,他的黑眼睛深處藏滿了質樸天真。他不知道,他的行程延續到的不僅僅是幻想中繁華綺麗的上海,而是更為遙遠的美國,英國,法國……世界廣闊的版圖都是支撐他生命行程的一個平麵。他將走入的,是中國近代最為激烈、傳奇的一段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