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7章 尾聲九秩雅集(1 / 2)

二〇〇九年十一月二十三日星期一

前些日子聚會時,林鵬先生說過,省文物局、考古所給張頷先生的祝壽活動,正式名稱為慶祝張頷先生九秩生辰書畫展,安排在三十日了,正日子怎麼能沒有動靜,我們來給他辦一個。當時以為不過是說說而已,還是我的判斷不行,林先生怎麼會是個說說而已的人。這不,前三天已正式通知,今天上午十點半在迎澤大街上的交通大廈聚會。此前林先生已說過,民間祝壽,不叫什麼大名堂,就叫九秩雅集。

這種事上,林先生說“我們來辦”,實際上就是他自己來辦。當然,也可說我們,那就成了他花銀子,弟子們辦事,像我這樣既花不了銀子也辦不了事的,隻好占住那個“來”字。

十時半,準時來了。去的時候,帶了給張先生寫的一軸條幅,寫的是:“學津遠溯周秦上,風度平居魏晉間。”灑金黃宣,白綾裝裱,去了一展開,三晉出版社的張繼紅先生見了,直誇詞兒編得好。我說,愧煞人也,我哪有這樣的水平,是抄下楊樹達先生的弟子賀楊先生壽誕的聯語。張頷先生已經來了,端坐在室內唯一的沙發上,幾個人正在分別與張先生合影,說是分些張先生的靈氣。我也過去照了一張。

比我還早些到場的,除了林先生、張繼紅外,還有山西大學教授魏宗禹先生,作家周宗奇先生,書法家姚國瑾先生,篆刻家王誌剛先生和劉剛先生,弟子薛國喜先生等人。張先生的大弟子李元茂先生在北京,特意派兒子來祝賀。隻是遲遲不見最應當早來一步的降大任先生,據林先生說,是去參加一個學術活動,說好在那兒應個卯就來。一等再等,直到林先生快發火了,降先生才翩翩降臨。

先前是在一個客房裏,降先生一來,馬上移師會議室。待張先生在主位上坐定,奉林先生之命,出任主持人的姚國瑾先生便宣布雅集開始。

第一個發言的是魏宗禹先生,說他早在“文革”前,如何經林先生之介與張先生相識,一見如同拜師,從此時時受其教誨。張先生的學問,乃乾嘉之學的底子,是中國最正統的學問,也是最基本的學問。從這個路子上來,不會有錯。就是在與張先生的交往中,他明白了做學問的方法,堅定了做學問路子,先前蕪雜無定向,以後就專攻哲學了。遇到了這樣一位高明的老師,是他這一輩子的幸運。

按國瑾先生的安排,林先生的發言應當放在最後,所謂壓軸者是也。但林先生這樣的人,哪在乎什麼名分,他要的是痛快,魏先生那邊一停聲,他就接上了腔兒。說,我等不得了,還是我先說吧。此番雅集,純屬民間動作,既非官方,也就不必要說什麼官話,打什麼官腔。別看我八十多歲了這麼一把年紀,隻比張先生小七八歲,從我們相識時起,我一直是把張先生當作我的老師看待的。平日相處是朋友,談起學問來是老師。我這個人,別的事上稀裏嘩啦,不成景氣,但在對待老師上,那是一點也不含糊的,言語上或許有衝撞,心地上則是十二分的虔誠。我這人認死理,認準了人從不含糊。學問上,我就認了張先生。記得“文革”期間,氣氛不那麼緊張了,我們這些“牛鬼蛇神”,也就私下裏走動了。張先生,林凡先生,李炳璜先生,還有省軍區的李副參謀長,我們幾個人常在一起喝酒聊天,罵人。有人或許會說,我們這是“死鬼作樂”,不是,是不想死才作樂。在那個年代,不說挨批挨鬥了,光那壓抑的氣氛,都能把人憋死。我們這樣交往,就是有個可以喘氣的地方。至於以後還會有什麼災難,來了再說唄。

那時候,張先生身體還好,還能喝兩盅。有次小聚,張先生喝了點酒,臉上通紅,跟我說,君子贈人以言,林鵬啊,我贈你一句話,是《易經》上的,叫:“括囊,無咎無譽。”起初我不理解,後來查了書,知道了是什麼意思。括囊,按經書上的解釋,就是兩頭都開口的布口袋。這樣的口袋,裝不住什麼東西,也跑不了什麼東西,原本就沒有裝進去嘛。我知道,這是張先生關心我,知道我這個人口無遮攔,不定什麼時候會招來橫禍。

那個時期,我想寫什麼,張先生說,還是不要寫的好。到了一九七八年,張先生說,你可以寫了。我才開始寫我最初的幾篇文章,其中最重要的就是《井田述略》,再後來一發而不可收,陸續寫了《丹崖書論》,長篇曆史小說《鹹陽宮》。張先生曾為我寫過一幅字,寫的是“筆墨不求縉紳喜,聲名毋得狗監知”,有時我看著這幅字,會潸然淚下,不知身在何處。

為張先生辦這個雅集,有人說我破費了,不,這不叫破費,這是我的一點心意,張先生今天來了,我比什麼都高興!張先生這樣的學者,全國有幾個,我不知道,山西,我敢肯定,隻有這麼一個。這樣經曆磨難,碩果僅存的大學者,我們不珍惜,誰來珍惜,我們不敬重,誰來敬重!

這樣情辭懇切的話,我在一旁聽了,不由暗暗感慨,一個八十二歲的人,給一個九十歲(實為八十九歲)的人,籌辦這樣的雅集,在當今這個社會,怕不會有第二人。

今天真是亂套了。也真難為了國瑾這個主持人,空有名分,而無實權,也多虧了他的好脾氣,再亂都能應對。林先生就罷,按說該降大任先生了,可是,壽星張先生卻迫不及待地表示,他要先說幾句。